夜色如墨，将清吏司森严的轮廓浸染得愈发冷峻。
卫峥的公房内，灯火通明，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沉闷。他端坐于案后，面沉如水，面前摊开的卷宗已经数日没有再添一笔有价值的记录。
“大人，”一名下属躬身立于堂下，声音里透着疲惫与无奈，“我们派去盯梢工部尚书府的人回报，尚书大人这几日除了上朝与回府，几乎闭门不出，所有访客一概不见。府内采买用度皆由管家一手操办，无任何异常。”
另一名官员紧接着禀报：“刑部那边我们也去文书问询了，当年忠义侯府灭门案的卷宗已经泛黄，所有的人证、物证都在那场大火中毁得七七八八，根本没有可以重新勘验的线索。”
秦风站在一旁，双臂环胸，冷哼一声：“一群废物！尚书府固若金汤，刑部旧案一堆烂账，难道我们就这么干耗着？”
卫峥抬手，止住了秦风的抱怨。他揉了揉发胀的眉心，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过桌案上的关系图。所有的线索，都如蛛丝般汇集到工部尚书周延的身上，但每一根蛛丝到了他那里，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齐齐斩断，再也无法延伸下去。
作为皇帝亲选的监察副使，卫峥拥有勘磨卷宗、提审官员的权力。然而，这种权力必须建立在“法理”与“证据”的基础之上。没有新的证据，他甚至无法名正言顺地将一位一部尚书请来清吏司“喝茶”。
他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无力。这种无力感，并非源于对手的强大，而是源于他自己为自己设下的牢笼——那套不可动摇的程序与法度。他可以不择手段地去查，但他恪守的原则却不允许他这么做。
“继续盯着。”卫峥的声音沙哑而坚定，“任何一只苍蝇飞进尚书府，我都要知道它的来路。”
“是！”下属们领命退下。
公房内只剩下卫峥与秦风、沈辞三人。
沈辞轻摇折扇，一针见血地指出：“卫大人，周延此人老奸巨猾，滴水不漏。他背后若真有人，此刻必定是壁虎断尾，斩断了一切可能被追查的线索。我们循着官面上的路子走，怕是走进了一条死胡同。”
卫峥何尝不知？但他又能如何？皇帝派他来，是让他用“规矩”来制衡洛云曦的“不规矩”，而不是让他也变成一个不规矩的人。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通报声：“司主大人到。”
卫峥眉峰一紧，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洛云曦，这个名字本身，就代表着打破常规的变数。
洛云曦一袭素雅的青衣，款步走入，目光平静地扫过室内众人，最后落在卫峥身上。
“卫大人似乎遇到了麻烦。”她开门见山，没有丝毫客套。
卫峥冷峻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分内之事，不敢言麻烦。司主大人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要事？”
“为同一件事而来，”洛云曦走到他的书案前，目光落在摊开的关系图上，纤纤玉指准确地点在了工部尚书周延的名字上，“为他而来。”
秦风和沈辞交换了一个眼神，默契地退到了门外，将空间留给了这两位清吏司真正的掌权者。
“司主大人也对周尚书感兴趣？”卫峥的语气带着戒备。
“我对他不感兴趣，”洛云曦淡淡道，“但我对当年忠义侯府为何满门忠烈，却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很感兴趣。更对那些本该发往前线的军械，为何会变成一堆废铁很感兴趣。”
卫峥的瞳孔骤然一缩。后者是军机要密，她是如何得知的？
洛云曦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继续道：“卫大人，你的路，被堵死了。你守着你的程序和法典，像一位可敬的守门人，但门后的罪恶，你却无权踏入。你查不到周延的罪证，因为能证明他有罪的证据，都不在官面上。”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比如，一个藏在勾栏瓦舍之后，名为‘通源钱庄’的地下钱庄。”
“通源钱庄？”卫峥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他引以为傲的官方情报网络，对此一无所知。
“这个钱庄，是京城最大的地下黑金流转之地。无数见不得光的银子，都在那里被洗得干干净净。”洛云曦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周延的儿子是个不成器的赌棍，三年前，在通源钱庄欠下十万两白银的巨额赌债。钱庄的掌柜没要他的命，只让他带了一句话给周尚书——‘忠义侯府的冤魂，可不止值十万两’。”
卫峥的心脏猛地一跳，这些细节，如同惊雷般在他脑中炸响！这正是他苦寻不得的动机！
“这些……你是如何得知的？”他艰涩地问道。
“卫大人，你我心知肚明，我的人，走的是阴沟里的路，看的是阳光照不到的账本。”洛云曦直视着他的眼睛，坦诚得令人心惊，“我能查到这些，但我无法将这些变成呈堂证供。钱庄的账本是黑账，证人是地痞流氓，拿到朝堂上，只会被周延反咬一口，说我栽赃陷害。而你，卫大人，”她话锋一转，变得凌厉起来，“你拥有让一切证据变得合法的权力，但你，连钱庄的门都摸不到。”
公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卫峥的呼吸变得有些粗重，他紧紧地盯着洛云曦，仿佛要将她看穿。他明白她话中的意思，这是一个赤裸裸的阳谋，一次他无法拒绝的交易。
她有他需要的情报，他有她需要权力。
“你想合作？”卫峥一字一顿地说道，说出这三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这违背了他来清吏司的初衷，违背了皇帝对他的期许，更违背了他自己坚守的道。
“不是合作，”洛云曦纠正道，“是联手。你我目标一致，都是为了查明真相，惩治罪恶。你的剑是御赐的尚方宝剑，光明正大，却斩不到暗处的鬼魅。我的刀是藏在袖中的短刃，能轻易割开黑暗的喉咙，却上不了台面。如今，鬼魅就在眼前，我们为何不能联手，让他无所遁形？”
卫峥闭上了眼睛，脑海中天人交战。
忠君，程序，正义，真相……这些他毕生信奉的准则，在这一刻发生了剧烈的冲突。与洛云曦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他甚至会因此遭到陛下的猜忌。可若不合作，忠义侯的冤案将永无昭雪之日，周延这样的国之蛀虫将继续窃居高位，逍遥法外！
这难道就是他想要的“正义”吗？
许久，卫峥缓缓睁开双眼，眼中的挣扎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决然的清明。
“好。”他沉声道，“我答应你。”
洛云曦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稍纵即逝。
“但是，”卫峥的声音变得冰冷而强硬，“我必须约法三章。”
“请讲。”
“第一，所有行动必须在我的监督之下，由清吏司官方主导，你的人只负责提供线索与辅助，不得擅自行动。”
“第二，所有获得的证据，必须通过合法的程序进行固定和审理，我绝不允许任何屈打成招、伪造证据的行为。”
“第三，此事仅限于你我二人知晓，你的下属由你掌控，我的下属由我命令。事成之后，功劳归于清吏司，罪责……若有，我一人承担。”
洛云曦静静地听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个男人，即便是在妥协的时刻，依然固执地坚守着他那套近乎刻板的原则。但也正是这份固执，让他成为了一个可以被“利用”的、可靠的盟友。
“可以。”她干脆利落地答应了，“我只要真相。”
卫峥从座位上站起，走到她面前，伸出了手。他的掌心宽厚而干燥，带着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
洛云曦伸出手，与他相握。
两只手，一只代表着朝堂之上的法度与规矩，一只代表着暗影之中的谋略与手段，在清吏司的灯火下，第一次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这不仅是一次简单的联手，更是一个危险的开端。他们都清楚，从这一刻起，他们共同踏入了一片更加波诡云谲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