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提起魅姬时,语气平淡得仿佛只是在商议一件再寻常不过的行程安排。看不出半分波澜。仙魔大会危机四伏,带上魅姬,确实是稳妥之举。
“好,你安排。”我干脆地应下,将信任全然交托于他。
他“嗯”了一声,似乎正要扬声唤人,动作却倏然一顿。他转过头,重新看向我,那眼眸里,竟浮现一丝我从未见过的迟疑。
“不过夫人,”他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压抑的质感,“我想先问你…….魅姬对你忠心耿耿,若是到了大会上,有冲突发生,你会选择站在我这边,还是她那边?”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我心头一凛,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个问题像是一根淬了冰的细针,精准地刺向我与下属之间最牢固的信任纽带。我身为魔尊,统领万魔,靠的不仅仅是绝对的实力,更是那份不容置疑的信赖。他明明知道这一点,却偏要问出如此诛心之言。
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他似乎并不急着要答案,只是平静地与我对视,那份平静之下,却藏着不容置喙的偏执。我忽然明白,他不是在怀疑魅姬,他是在试探我。试探在他与我的整个魔界之间,我心的天平会倾向何方。
“夫君,”我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冷意,既是回答,也是警告,“她只会站在我们两个的身后。”
魅姬的忠诚,是刻在骨血里的。她会用生命扞卫我,自然也会扞卫我选择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然而,我的回答显然没有让他满意。
“但我需要一个保证……”他轻声说,语气轻得像是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每一个字都带着干钧的重量,“若是,我是说若是,真有那么一天,夫人愿意为了我对她出手吗?”
这个问题,比方才那个更加残忍,也更加直白。他像一个冷酷的猎人,步步紧逼,非要我亲手斩断自己的羽翼,只为证明我独属于他。
我感到一丝怒意,但更多的是一种荒谬的兴味。这尊高高在上的佛子,一旦动了凡心,那汹涌而出的占有欲,竟比我这个魔尊还要来得蛮横。
“夫君,我相信她不会向你出手。”我迎着他的视线,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她希望我们在一起。”
我没有直接回答那个假设,而是将问题抛了回去。我相信我的手下,这是我身为魔尊的底气。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如此回答,神色复杂地看了我许久。像是妥协了一般,轻轻叹了口气。
“但人心难测…….”他低声呢喃,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最终只化为一句,“罢了,既然夫人如此信任她,那便依夫人所言吧。”
说罢,他不再看我,扬声唤道:“魅姬,前来一叙。”
我正思忖间,门外传来魅姬沉稳的脚步声。
“进来吧。”空妄的声音淡漠如水,魅姬推门而入,她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声音平淡无波:“魔尊,尊者……”
然而,话语一顿,她敏锐地察觉到房中气氛的微妙,飞快地抬眸瞥了我们一眼,又立刻恭敬地低下头去,问道:“敢问,可是有何变数?”
我看着她,决定将方才的话题以另一种方式延续,既是安抚,也是表态。
“魅姬,你觉得我和夫君在一起会有什么错吗?”
魅姬闻言,几乎是脱口而出:“当然没有!您二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谁要说有错,那就是与整个玄空大陆为敌!”
这番话,与其说是奉承,不如说是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我满意地点点头,看向空妄,只见他神色淡淡,似乎对魅姬的表忠不置可否。
“我也这样想,”我转回头对魅姬说,“仙魔大会你就与我们一起。”
“是!”魅姬沉声领命,随即迟疑片刻,还是忍不住提醒道,“不过......听闻其他宗门最近动作频频,仙魔大会恐怕不会太平,还请尊者和魔尊多加小心。”
“嗯,你也多做一些防范。”我颔首道。
“明白!”魅姬干脆地应下,似乎想到了我和空妄的实力,又安心了不少,随即问道,“那…..我需要联络一下其他几位王吗?”
花溪、魑臣、玄策……....他们每一个都是能独当一面的强者。若是一同前往,仙魔大会上,即便仙界所有宗门联手,我们亦有一战之力。我将目光投向空妄,将决定权交给他。
“夫君,你怎么说?”
空妄修长的手指在金红的衣袖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微响。他沉思片刻,薄唇轻启:“不必打草惊蛇。”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浑然天成的自信,仿佛天下英雄皆不入他眼。“有你我二人,再加魅姬,若是还应付不来……..”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那就先我们三个吧。”我同意了他的决定。
“嗯。”空妄平静地应着,目光却忽然转向魅姬:“对了,清风楼……最近可有什么异常?”
魅姬愣了一下,随即开始回忆:“清风楼……..近日清风楼来了个神秘人,一掷千金,却从不点姑娘作陪,只听曲喝酒,很是古怪。”
“哦?”我来了兴趣,“唤何名?”
“那人名叫顾宇,来无影去无踪,每次都戴着斗笠面纱,看不清容貌。”魅姬的语气带上了几分自责,她捏紧了拳头,“属下无能,怎么查也查不到他的来历。”
顾宇?我搜寻着记忆,无论是仙界还是魔界,似乎都未曾听过这号人物。行事如此诡秘,倒像是……
“的确可疑…….”空妄的眸色瞬间沉了下去。他不再迟疑,直接对魅姬下令:“继续盯着,有任何动静立刻汇报。另外,仙魔大会期间,加强对清风楼的监视。”
“是!”魅姬领命,起身行礼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房中再次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烛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空妄没有说话,他坐在那里,垂着眼眸,似乎在沉思着“顾宇的事情。
我打破了这份寂静轻声说:“夫君,我近日新修得一法,不知说来可否会吓到你。”
他握着佛珠的手指不易察觉地蜷缩了一下,语气却放得更柔:“夫人但说无妨,我已许久未被什么吓到了。”
他还是那般自信,那般从容,仿佛这世间已无任何事能动摇他的心境。可他不知道,我接下来要说的,恰恰是能让他所有伪装都无所遁形的东西。
“我可以….....看见他人的想法。”
话音落下的瞬间,周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烛火依旧在跳动,却发不出半点声响。我看到他眼中那份从容自若,第一次碎裂开来。
“竟有此等功法…...”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脸上却依旧竭力维持着不动声,只是那双眼眸变得无比深邃,仿佛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试图将所有情绪都藏匿其中,“那夫人岂不是能知晓所有人的心思?包括.…..我?”
“其他人,我倒是能看得一清二楚。”我没有回避他的目光,直直地望进他的眼底,“但是看你,我却只能看到三样。”
我顿了顿,看着他骤然绷紧的下颌线,一字一顿地,将他深藏的秘密尽数揭开。“忧愁,担忧,和……极致的想要控制对我的爱。”
我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它们像一把把钥匙,打开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枷锁,将那个被他死死压抑的灵魂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每一次,当你克制着自己,不愿过分靠近我时,我就能在你的眼睛里,看到这一切。
★★★
空妄的脑中“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所有的克制,所有的伪装,所有在无数个日夜里与另一个自己进行的、不见血的厮杀与博弈,在这一刻,都赤裸裸地、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了她的面前。
那份他自以为隐藏得天衣无缝的、汹涌如潮的占有欲;那份因害怕伤害她而产生的、日夜啃噬着他的忧愁;那份每当她望向别人时,他心底升起的、恨不得将她锁在自己身边寸步不离的控制欲……
她都知道。
她全都看见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像是被人活生生剥去了皮肉,将最丑陋不堪的内里展示于众。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想要逃离她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清澈眼眸。
然而,在那极致的恐慌之下,一丝隐秘的、近乎扭曲的解脱感,却又悄然升起。
他不必再伪装了。
他不必再扮演那个光风霁月、无欲无求的佛子了。
他所有的挣扎,她都看在眼里。他所有的不堪,她都了如指掌。
他看着她,看着那个让他动了凡心、乱了道途、甘愿为之堕落的魔尊,心中第一次真正地想知道一个答案。
她……..在看穿了他所有肮脏不堪的欲望之后,是会厌恶地推开他,还是会......心疼他?
★★★
“夫人.......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沙哑得厉害。被我戳破心事的他,那双一向无波无澜的眼眸里,此刻仿佛有暗红的火苗在跳动,汹涌的情绪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他下意识地死死攥紧了手中的佛珠,骨节因为用力而泛起青白。
他没有否认,也没有辩解,只是用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问出了一个让我心口一室的问题。
“那你可知,我为何要克制?”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因为我曾无意间撞见过,那个从他身体里分裂出来的、充满暴戾之气的“他”。也因为……....
“知道,”我轻声回答,迎着他复杂的目光,“其实从前这个功法没有太厉害,只能用在其他人身上。但自从有了孩子之后,这个功法好像越来越好用。虽然孩子似乎在有意地不让我看到太多你的想法,像是在保护你,但我还是…..看到了。”
“孩子….....”
听到这两个字,那刚刚燃起的暗火似乎被一盆冷水浇下,只剩下缭绕的、冰冷的烟。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声音却依旧泄露了一丝颤抖:“所以…..夫人早就知道我的心思了么?从何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