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我,怎么报名?”
陆晓龙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瞬间割裂了周遭狂热的喧嚣。强子脸上的兴奋表情凝固了一瞬,随即被更大的惊喜取代。他用力一拍陆晓龙的后背,声音因激动有些变调:
“操!我就知道!你小子肯定行!走,哥带你去!”
旁边那个瘦高个和胖男人也愣住了,难以置信地打量着陆晓龙。瘦高个嗤笑一声:“报名?哥们,别逗了,你以为那是健身房打沙袋呢?看见刚才那新人没?差点被勒死!”
陆晓龙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分给他,只是看着强子。
强子此刻意气风发,仿佛已经看到钞票在向他招手,他搂住陆晓龙的肩膀,对着瘦高个嚷嚷道:“少他妈废话!我兄弟的本事,说出来吓死你!”他不再理会旁人,拉着陆晓龙就往人群外围挤。
穿过亢奋的人群,空气中弥漫的汗臭、烟味和淡淡的血腥味更加浓烈。强子一边挤一边低声快速说道:“就在那边,有个小办公室,管事的叫‘疯狗’,你待会少说话,一切看我眼色。”
擂台方向的灯光被层层叠叠的人影遮挡,只有偶尔爆发的呐喊声提醒着那里的血腥角斗。他们来到场地边缘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这里有一个用简易隔板搭出来的小房间,门口同样站着两个神色冷峻的守卫,眼神如同扫描仪般扫视着靠近的人。
“狗哥在吗?我带个兄弟来捧场!”强子显然不是第一次来,熟稔地递上烟,脸上堆着笑。
其中一个守卫打量了一下陆晓龙,对着门里喊了一声:“狗哥,强子带人来了。”
隔音效果很差的板房里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进来。”
强子推开门,一股更浓的烟味扑面而来。房间很小,只放着一张旧办公桌和几把椅子。一个穿着黑色紧身背心,脖子上挂着粗大银链,胳膊上纹着狰狞狼头的精瘦男人坐在桌子后面,他脸颊有一道明显的刀疤,从眼角一直延伸到下颌,让他本就阴鸷的面容更添几分凶狠。这就是“疯狗”。
他正低头数着一叠钞票,头也没抬。
“狗哥!”强子点头哈腰,“这是我发小,陆晓龙,以前是……是练过的!身手绝对没问题!想上台玩玩,给您这场子添添彩!”
疯狗这才慢悠悠地抬起头,那双三角眼如同毒蛇般上下扫视着陆晓龙。他的目光带着一种审视货物的挑剔和冷漠,重点在陆晓龙的肩膀、胸膛和手臂的肌肉线条上停留。
“练过的?什么路数?”疯狗的声音像是砂纸摩擦,他拿起桌上的烟,点燃了一支。
陆晓龙沉默着,脊梁挺得笔直。这种被当成货物打量的感觉让他极其不适,但他克制住了。
强子赶紧接话:“部队里出来的,野路子,但绝对狠!”
“部队?”疯狗吐出一口烟圈,嘴角扯起一个意义不明的弧度,“当兵的可不兴玩这个。规矩懂吗?”
“懂,懂!不就是不能用药,不能带家伙,台上死活各安天命嘛!”强子抢着回答。
疯狗没理他,目光始终锁定陆晓龙:“我这儿不是善堂,想上台,得看看成色。打死打残,自己负责,签生死状。赢了,抽水三成。输了,屁都没有,医药费自理。有问题吗?”
三成抽水,极高的比例。而且,没有任何保障。
陆晓龙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依旧平稳:“没有。”
疯狗似乎对他的反应有点意外,通常新人听到这些条件,多少会流露出犹豫或者恐惧。但眼前这个男人,太平静了,平静得不像来打黑拳,倒像是来例行公事。
“想什么时候上?”疯狗弹了弹烟灰。
“越快越好。”陆晓龙回答。他需要钱,越快越好。
疯狗翻了翻桌上一个脏兮兮的本子:“明天晚上,有一场。对手是个练散打的,战绩两胜一负。赔率不会太高,你新人,稳输的盘口。敢接吗?”
“接。”陆晓龙没有任何犹豫。
疯狗终于正眼看了他几秒钟,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打印好的纸,拍在桌上:“按手印。”
那是一份格式粗糙的“自愿参赛协议”,上面用冰冷的条款明确了拳手承担所有风险,与场地组织方无关。所谓的“生死状”。
强子在一旁看着,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说话。
陆晓龙拿起旁边印泥,没有细看那份充斥着霸王条款的协议,直接在末尾按上了自己的指印。鲜红的指印,落在苍白的纸上,刺眼无比。
疯狗收起协议,挥挥手:“行了,明天晚上九点,准时到这。迟到就算弃权。强子,带他出去吧。”
从那个令人窒息的办公室出来,重新回到喧嚣的场地,强子长舒一口气,兴奋地搂住陆晓龙:“成了!晓龙,明天就看你的了!放心,哥一定重注押你赢!”
陆晓龙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沾着红色印泥的拇指,在裤子上擦了擦。那抹红色,却仿佛烙印一般,留在了他的指尖,也留在了他的心里。
他没有再看擂台上的厮杀,转身向着来时的出口走去。强子连忙跟上,嘴里还在不停说着明天的策略和如何下注才能利益最大化。
重新走出那道沉重的铁门,回到阴暗潮湿的巷子,晚风吹来,带着凉意。身后那扇门,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一个是他刚刚踏入的、充斥着原始暴力与金钱欲望的血腥地狱;另一个,则是他不得不面对的、冰冷而残酷的现实。
“晓龙,别板着脸啊!走,哥请客,吃点宵夜去,咱好好规划规划!”强子依旧处于亢奋状态。
“不了。”陆晓龙停下脚步,声音有些疲惫,“我回去了。”
强子愣了一下,看着陆晓龙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的侧脸,终于察觉到他情绪不对,收敛了笑容:“行,那你好好休息,养精蓄锐!明天晚上,我等你消息!”
陆晓龙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独自一人朝着出租屋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在狭窄的巷弄里被拉得很长,显得孤独而决绝。
强子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啐了一口唾沫,低声自语:“妈的,当了几年兵,还装上深沉了……不过,只要能给老子赚钱就行!”
他哼着小调,摸出手机,开始联系其他狐朋狗友,准备筹集资金,明天好在陆晓龙身上大赚一笔。
……
陆晓龙没有直接回出租屋。他在深夜寂静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城市的霓虹在他眼中模糊成一片冰冷的光晕。
他抬起手,看着那个已经擦拭干净,却总觉得残留着印记的拇指。按下手印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身体里某些一直坚守的东西,也随之碎裂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那张磨损的照片,战友们灿烂的笑容在路灯下显得有些模糊。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照片上那个穿着军装、眼神清澈的自己。
“对不起……”他对着照片,无声地吐出三个字。是对战友说?还是对那个曾经的自己说?他说不清。
一种巨大的失落和自我厌弃感包裹着他。为了钱,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向现实低头,踏入了那个他最不齿的领域。
可是,一想到母亲被病痛折磨的样子,想到那催缴的医药费单,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反而让他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一些。
没有回头路了。
既然选择了,那就走下去。至少,要先解决眼前的困境。
他收起照片,深吸了一口冰凉的夜空气,眼神逐渐变得冰冷而坚定。那种眼神,不再是迷茫的退伍兵,而是逐渐找回了一丝属于“龙牙”的锐利和果决。只是,这份锐利,如今却要投向一个黑暗的角斗场。
他加快脚步,走向那个狭小却暂时能给他栖身的出租屋。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不是战场,却同样需要全力以赴。
回到那个不足十平米的出租屋,陆晓龙反手锁上门,将外界的喧嚣与内心的纷扰暂时隔绝。屋内没有开灯,只有窗外远处广告牌的霓虹灯光,将房间映照得一片模糊而诡异的色彩。
他背靠着冰冷的铁门,缓缓滑坐在地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房间里寂静无声,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以及胸腔里那颗心脏,沉重而缓慢的跳动声。
按下手印时的那份决绝,在独自一人的此刻,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大片大片的空虚和自我拷问。他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放着地下拳场里的画面——飞溅的鲜血、昏迷的失败者、看客们疯狂扭曲的面孔、还有“疯狗”那审视货物般的眼神。
“龙牙……”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代号,嘴角泛起一丝苦涩。曾经的他是国之利刃,守护的是疆土和人民。而现在,他却要为了钱,在一个法外之地,像野兽一样搏斗,取悦那些寻求刺激的看客。
这简直是对过去所有信仰和付出的亵渎。
他从怀里再次掏出那张照片,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凝视着。照片上的自己,眼神明亮,带着未经世事的纯粹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而如今,这双手,或许明天就要沾染上不是为了正义而流的鲜血。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他猛地起身冲进狭小的卫生间,对着马桶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他拧开水龙头,用冰冷刺骨的水一遍遍冲洗着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也让那份灼烧的负罪感冷却下去。抬起头,镜子里的人影湿漉漉的,眼神里充满了血丝和挣扎。
“值得吗?”他问镜中的自己。
没有答案。
但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母亲的医药费像一座大山压在他心头。尊严、原则,在至亲的生命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走出卫生间,脱掉外套,开始在狭窄的空间里,以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进行基础的体能训练。俯卧撑、仰卧起坐、深蹲……没有器械,他就用身体本身作为负重。汗水很快浸湿了他单薄的衣衫,肌肉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
他需要发泄,需要让身体的疲惫压倒精神的痛苦,更需要让自己保持在最佳状态。明天的对手,不是一个可以轻视的街头混混,而是一个有着三场正式记录的黑拳手。任何疏忽,都可能让他步上那个被拖下擂台的失败者的后尘。
训练持续了很久,直到他精疲力尽地瘫倒在地板上,胸口剧烈起伏,汗水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身体的极限疲劳,终于让大脑暂时停止了那些无休止的自我鞭挞。
他望着天花板上斑驳的霉点,眼神逐渐变得空洞而麻木。
……
第二天,陆晓龙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是强子。
“喂?晓龙!醒了吗?感觉怎么样?今晚就看你的了!”电话那头,强子的声音依旧亢奋,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
陆晓龙坐起身,感觉浑身肌肉都有些酸痛,但精神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那种平静,是一种认命之后,将所有杂念摒弃,只专注于眼前目标的死寂。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
“那就好!我跟你说,我打听过了,你今晚那个对手,叫赵虎,练散打的,力量不错,但技术糙得很!你只要别被他重拳抡到,找准机会近身,搞定他没问题!”强子絮絮叨叨地传授着他不知道从哪里打听来的“情报”,仿佛自己是个资深教练。
陆晓龙沉默地听着,没有打断。他知道,强子押了重注在他身上。
“对了,晚上八点,老地方集合,我带你进去!记得,穿利索点,精神点!”强子最后又叮嘱了一句,才挂了电话。
放下手机,陆晓龙看着窗外。天色已经大亮,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窗户照射进来,在满是杂物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斑。新的一天开始了,对他而言,却可能是人生的一个分水岭。
他起身,洗漱,然后从床底拉出一个旧的军用背包。里面是他退伍时带回来的少数几件个人物品,其中就有一套洗得发白的作训服,和一双磨损严重的军靴。
他抚摸着作训服上熟悉的布料,最终却没有穿上它。他不愿让这身承载着荣誉和记忆的衣服,沾染上那个擂台的污秽。
他换上了一件普通的黑色背心和一条宽松的运动裤,脚上是一双普通的运动鞋。看着镜子里一身寻常打扮,眼神却冷冽如刀的的自己,他深吸了一口气。
白天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而煎熬。他尝试着看了一会儿招聘网站,那些信息在他眼中变得毫无意义。他出门去了一趟医院,隔着病房的玻璃窗,看着母亲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他在走廊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什么也没做,只是看着来来往往的病患和家属,感受着生命在这里的脆弱与坚韧。
傍晚,他在医院附近的小店吃了一碗最便宜的素面,味道如同嚼蜡。
当时针指向晚上七点半,天空再次被夜幕笼罩,城市的霓虹渐次亮起时,陆晓龙站起身,走出了小店,融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他的方向,依旧是那条隐藏在繁华背后的阴暗巷弄。
他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异常沉稳。脑海中不再有挣扎,不再有迷茫,只剩下一个清晰的目标——赢下今晚的比赛,拿到那笔救命的钱。
当他再次来到“迷醉之夜”后门那条熟悉的巷子时,强子已经等在那里,旁边还跟着昨晚那个瘦高个和胖男人,他们看到陆晓龙,眼神中都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来了!”强子迎上来,拍了拍陆晓龙的胳膊,“状态不错!保持住!”
瘦高个叼着烟,嗤笑一声:“别第一回合就被人揍趴下就行,老子可是押了钱的。”
陆晓龙依旧没有理会他,只是对强子点了点头:“进去吧。”
还是那道沉重的铁门,还是那两个冷漠的守卫。再次踏入这个地下空间,那震耳欲聋的音浪和混杂着汗味、血腥味的狂热气息扑面而来,陆晓龙的心跳没有任何加速,眼神如同古井深潭,不起丝毫波澜。
擂台上的比赛已经开始了,是两个陌生的面孔在进行着激烈的对抗,台下观众的呐喊声一浪高过一浪。
强子熟门熟路地带着他们穿过人群,来到靠近擂台的一个相对前排的位置。这里能更清晰地听到拳头到肉的闷响,看到拳手脸上痛苦或狰狞的表情。
“看,那边那个,穿蓝色短裤的,就是你今晚的对手,赵虎!”强子指着擂台下方正在热身的一个人说道。
陆晓龙顺着方向看去。那是一个身材壮硕的年轻人,留着板寸,正在原地小跳,活动着手腕和脚踝,眼神凶狠地扫视着四周,带着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张扬。确实如强子所说,看起来力量感不错,但热身动作显得有些毛躁,下盘似乎不够沉稳。
陆晓龙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在他眼中,对方身上的破绽,远比强点要多。这种程度的对手,在他曾经的经历里,甚至算不上真正的威胁。
但这里不是战场,是擂台。而且,他不能暴露太多。
他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闭上眼睛,开始调整自己的呼吸和状态。他将外界的喧嚣屏蔽,在脑海中模拟着可能发生的战斗场景,计算着出手的角度和力度。
强子等人则兴奋地讨论着赔率,商量着下注的金额。电子屏幕上,关于“新人黑龙”(这是疯狗随手给陆晓龙安排的代号)对阵“猛虎赵虎”的赔率已经出来,赵虎的赔率极低,而陆晓龙的赔率高得惊人,明显所有人都看好赵虎能轻松获胜。
“妈的,这赔率,发了!”强子看着屏幕,眼睛放光,毫不犹豫地将厚厚一沓钞票押在了陆晓龙身上。瘦高个和胖男人犹豫了一下,也跟注了一些,但显然没有强子那么孤注一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擂台上的比赛结束,又一场新的比赛开始。现场的气氛越来越狂热。
终于,当又一场比赛以一方被Ko告终后,拿着话筒的主持人再次跳上擂台,用极具煽动性的语气嘶吼道:“接下来!让我们欢迎今晚的一场焦点战!一位是已经取得两连胜,势头凶猛的——‘猛虎’赵虎!”
聚光灯打在赵虎身上,他挥舞着拳头走上擂台,对着台下发出挑衅的咆哮,引来一阵欢呼和口哨声。
“而他的对手……”主持人故意拉长了语调,制造悬念,“是一位首次登上我们擂台的神秘新人!他的代号是——黑!龙!”
灯光扫过台下角落里的陆晓龙。他缓缓睁开眼,站起身,平静地向着擂台走去。没有呐喊,没有张扬,只有一种内敛的,却让人无法忽视的冰冷气势。
台下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和更多的嘘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对阵势头正猛的赵虎,在大多数人看来,这根本是一场没有悬念的虐菜。
赵虎看着走上台的陆晓龙,脸上露出不屑的笑容,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个割喉的手势。
陆晓龙无视了他的挑衅,平静地站上擂台,站在属于自己的角落。裁判上前,例行公事地讲解着规则——尽管这里的规则本就模糊不清。
“记住,别给老子丢脸!干翻他!”强子在台下声嘶力竭地大喊着。
陆晓龙的目光扫过台下疯狂的人群,扫过强子因激动而扭曲的脸,最后落在裁判身上,微微点了点头。
铃声,即将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