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城中村低矮的出租屋窗户,发出令人烦躁的嗒嗒声。
陆晓龙从那个熟悉的噩梦中惊醒,猛地坐起,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梦里,依旧是边境线上那场惨烈的战斗,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战友声嘶力竭的呼喊,还有那染红迷彩的、温热的血……
他粗重地喘息着,伸手摸向枕边,那里空空如也,没有熟悉的枪械,只有一部屏幕碎裂的廉价手机,和一张皱巴巴的退伍证明。
窗外透进来的,是城市边缘灰蒙蒙的天光,混杂着楼下早点摊模糊的嘈杂和劣质汽油的味道。这里没有军营起床号的嘹亮,只有现实无孔不入的沉闷挤压。
他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起身走到狭小的卫生间。冷水扑在脸上,稍稍驱散了梦魇的残余。镜子里映出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寸头,眉眼锐利,皮肤是长期风吹日晒的古铜色。只是那双曾经如鹰隼般锁定敌人的眼睛,此刻却蒙着一层难以驱散的阴霾。
脱下汗湿的背心,露出精悍的上身,肌肉线条依旧清晰,如同钢缆绞结,但上面布满了或深或浅的疤痕——那是属于“龙牙”的印记,边境线上最尖锐的獠牙。如今,“龙牙”已封存于档案,他只是陆晓龙,一个为下个月房租发愁的失业者。
离开部队,就像雄鹰被折断了最倚仗的羽翼。社会这片陌生的丛林,规则远比战场复杂。他没有耀眼的学历,除了杀敌、侦察、生存,他好像什么都不会。不,他会开车,会格斗,甚至能熟练使用多国武器,但这些技能,在和平的城市里,似乎都指向了不那么合法的领域。
退伍时发放的那点补助金,在支付了母亲上个月的医药费和这个逼仄出租屋的租金后,已经所剩无几。口袋里最后几十块钱,是他此刻全部的流动资产。
“叮——”
屏幕碎裂的手机突兀地响起,是房东发来的催租信息,语气冰冷而不耐烦。
陆晓龙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烦躁,套上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磨损严重的作训裤。今天上午,城西的人才市场有一场大型招聘会,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之一。
他没有选择乘坐公交车,那两块钱能省则省。徒步穿过潮湿、弥漫着腐烂垃圾气味的巷弄,路边早餐摊传来的食物香气勾动着他的胃,但他只是瞥了一眼,便加快脚步走过。
人才市场里人山人海,空气污浊得让人窒息。每一个招聘摊位前都挤满了急切的面孔。陆晓龙挤在人群中,感觉自己像是一滴水,迷失在了沸腾的海洋里。
他走到一个招聘保安的摊位前。
“学历?有保安证吗?年龄有点大了啊,我们只要三十五岁以下的。”戴着厚厚眼镜的人事主管头也不抬,语气公式化。
他又尝试了一个货运司机的岗位。
“b照?不行不行,我们这活儿要搬货的,看你体格还行,但我们要熟手,你这刚退伍的,没经验。”满脸横肉的负责人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
销售、工厂技工、快递员……他一次次递上那份薄薄的、几乎空白的简历,又一次次收获拒绝或漠然的眼神。周围的人讨论着薪资、福利、五险一金,那些词汇对他而言,熟悉又陌生。他感觉自己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一身足以在战场上生存甚至主宰的本领,在这里却毫无用武之地,像是一拳拳砸在厚重的棉花上,无力而憋闷。
临近中午,招聘会人群渐散,他依旧一无所获。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场馆,天空依旧阴沉。他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看着眼前车水马龙,霓虹初上,这座城市繁华依旧,却没有任何一盏灯是为他而亮。
一种深沉的迷茫,如同这城市无处不在的湿气,渗透进他的四肢百骸。未来在哪里?母亲的药费怎么办?下个月,难道真的要流落街头?
他从口袋里摸出那张边缘已经磨损的照片,上面是穿着军装的他,和几位亲密无间的战友,他们笑得灿烂,眼神清澈而坚定。那是他曾经拥有,并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世界。而现在,那个世界离他远去,只留下他一个人,在这冰冷的现实里挣扎。
“龙牙……”他低声念着这个早已被封存的代号,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弧度。
就在这时,手机再次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强子”。
王强,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也是如今在这座城市里,为数不多还和他有联系的人。强子脑子活络,早年做些小生意,后来据说在一些场子里混,具体做什么,陆晓龙没细问,也懒得问。
他按下接听键。
“喂?晓龙!在哪儿呢?”电话那头传来强子咋咋呼呼的声音,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混合着音乐和喧闹的人声。
“外面,有事?”陆晓龙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操,听你这声音就没劲!晚上别安排事了,哥带你开开眼界,去个好地方!”强子的语气兴奋中带着一丝神秘。
“没兴趣,也没钱。”陆晓龙直接拒绝。他现在对任何需要花钱的“娱乐”活动都敬而远之。
“啧,跟我提钱?打我脸是不是?”强子不满地嚷嚷,“放心吧,我请客!‘迷醉之夜’,听说过没?市中心最牛逼的夜总会!保证让你把那些烦心事都忘了!”
“迷醉之夜……”陆晓龙皱起眉,他对这种声色场所本能地排斥。那是另一个纸醉金迷的世界,与他格格不入。
“别磨叽了!”强子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犹豫,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蛊惑的语气,“晓龙,我知道你最近难。但哥告诉你,光靠那些招聘会没用的!这社会,得有关系,得有门路!今晚带你去见的,可不是一般人,说不定就能碰上机会呢?就当散散心,行不?”
机会?
陆晓龙的心微微一动。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机会。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值得去碰碰运气。而且,强子虽然不着调,但从小到大,没害过他。
长时间的沉默后,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几点?”
“哈哈!这就对了!晚上九点,‘迷醉之夜’后门等我,我出来接你!穿精神点啊!”强子说完,兴高采烈地挂了电话。
放下手机,陆晓龙看着街上逐渐亮起的霓虹灯,眼神复杂。他知道“迷醉之夜”是什么地方,那是欲望和金钱交织的漩涡。他本能地感到危险,但内心深处,那被现实逼到角落的不甘和一丝对未知的躁动,又推着他向前。
回到出租屋,他翻箱倒柜,找出一件还算整洁的黑色夹克,这是他能找到最“精神”的衣服了。看着镜子里依旧挺拔,却难掩落魄的身影,他深吸一口气。
晚上八点五十,陆晓龙按照强子说的,来到了“迷醉之夜”的后门。这里与正门灯红酒绿、豪车云集的喧嚣截然不同,一条狭窄、潮湿的巷子,堆放着垃圾桶和一些杂物,空气中弥漫着食物馊味和酒精混合的怪异气味。只有头顶那巨大的霓灯招牌的一部分,将变幻的、暧昧的光影投射下来,切割着巷弄的昏暗。
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隔着厚重的墙壁闷闷地传来,像一头巨兽的心跳。偶尔有穿着服务生制服的人匆忙进出后门,瞥见他这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陌生面孔,投来审视或漠然的一瞥。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点燃了一根廉价的香烟,猩红的火点在昏暗中明灭。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后门被推开,强子探出头来。
他穿着一身明显价值不菲的紧身花衬衫,脖子上挂着一条粗大的金链子,头发用发胶打理得油光锃亮,脸上带着酒意和兴奋混合的红光。
“晓龙!够准时啊!”强子一把搂住他的肩膀,热情地把他往门里拉,“快进来,外面冷飕飕的。”
门在身后关上,瞬间将外界隔绝。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如同实质的浪潮般扑面而来,几乎要震碎耳膜。炫目的镭射灯光在弥漫的干冰烟雾中疯狂切割,舞池里挤满了随着节奏扭动身体的男男女女,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香水味、酒精味和一种原始的荷尔蒙气息。
陆晓龙的眉头下意识地皱紧。这种环境让他极度不适,过于嘈杂的声音和混乱的光线,对他经过严格训练的五感和战斗本能而言,是一种干扰和挑衅。
强子却如鱼得水,搂着他,穿过拥挤的人群,大声在他耳边喊着:“怎么样?够劲吧!走,哥几个在卡座那边,先喝几杯!”
卡座里已经坐了几个和强子打扮风格类似的年轻人,还有几个穿着暴露、妆容艳丽的女孩。看到强子带着陆晓龙过来,他们都投来好奇的目光。
“来来来,介绍一下,我发小,陆晓龙!以前可是……咳咳,反正牛逼人物!”强子含糊地带过了陆晓龙的过去,拿起一瓶打开的洋酒,给陆晓龙倒了一杯,“先走一个!”
透明的液体在变幻的灯光下折射出诡异的光泽。陆晓龙看着那杯酒,没有动。他的目光扫过卡座里那些看似热情,实则带着审视和估量意味的眼神,感觉自己像是一件被展示的商品。
“强子,你说的‘机会’是什么?”他直接问道,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震耳的音乐,清晰地传入强子耳中。
强子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凑得更近,酒气喷在陆晓龙脸上:“别急啊,晓龙。先放松放松嘛!”
旁边一个戴着金链子的胖男人笑着插嘴:“强子,你这兄弟挺酷啊,当兵回来的?看着是挺硬朗。”
另一个瘦高个则打量着陆晓龙的身板,语气带着一丝挑衅:“光看着硬朗没用,这年头,得看能不能打。”
陆晓龙面无表情,仿佛没有听到。这种程度的挑衅,对他而言毫无意义。
强子打了个圆场:“哎,我兄弟当然能打!不过今天不说这个。”他再次压低声音,对陆晓龙说,“晓龙,我知道你缺钱,哥哥我也不是带你瞎混。待会儿……带你去见识点更刺激的,保证来钱快!”
“更刺激的?”陆晓龙看向强子,眼神锐利如刀,“违法的事,我不做。”
这是他最后的底线。
“啧,你想哪儿去了!”强子一副被冤枉的表情,“绝对不违法!至少……没那么严重。就是看个比赛,一种……地下的拳赛,懂吗?黑拳!”
黑拳?
这个词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陆晓龙的心湖,漾开圈圈涟漪。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没有规则,没有护具,甚至没有足够的医疗保障,纯粹的血肉相搏,以伤害甚至摧毁对手为目的。这是游走在法律灰色地带的血腥游戏。
“那地方,玩的就是心跳,押注也狠!以你的身手,上去随便露两手,钱还不是大把的来?”强子继续蛊惑着,眼睛里闪烁着对金钱的渴望,“比你天天跑招聘会,看人脸色不强多了?”
陆晓龙的心沉了下去。他没想到,强子所谓的“机会”,竟然是这个。让他这双曾经保家卫国的手,去擂台上为了取悦看客和博取彩头而互相撕咬?
一股强烈的屈辱感和愤怒涌上心头。他几乎要立刻起身离开。
但就在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医院发来的缴费提醒短信。那冰冷的数字,像一把铁钳,扼住了他的喉咙。母亲躺在病床上憔悴的脸,房东不耐烦的催促,招聘会上那些漠然的眼神……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他端起桌上那杯一直没动的酒,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如同火焰般灼烧着他的喉咙和胃部。
强子看着他终于喝了酒,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以为他已经心动。
然而,陆晓龙放下酒杯,眼中没有任何沉醉,反而是一片冰冷的清明。他看着舞池中那些迷失在欲望中的人群,看着强子和他那些朋友脸上对金钱和刺激的渴望,仿佛在凝视着一个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世界。
去,还是不去?
仅仅是为了钱,就去触碰那血腥的领域,违背自己的原则和曾经的誓言?
可是,原则和誓言,能换来母亲的健康吗?能支付下个月的房租吗?
一种前所未有的挣扎,在他内心激烈地交锋。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那曾经紧握钢枪,稳定如山的手,此刻却在微微颤抖。
辛辣的液体如同烧红的铁条,从喉咙一路灼烧到胃底。陆晓龙放下空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原则、尊严,在冰冷的现实面前,似乎都成了奢侈品。
强子见他喝了酒,脸上笑容更盛,用力拍着他的肩膀:“这就对了嘛!出来玩,就得放开点!我跟你说,那地方,可比这里刺激一百倍!”
旁边那个瘦高个又阴阳怪气地插嘴:“强子,别光吹啊,到底行不行,得上台练练才知道。别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
陆晓龙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对方只是在嗡嗡叫的苍蝇。这种低级的激将法,对他无效。他只是在权衡,在挣扎。那条底线,一旦跨过去,可能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强子瞪了瘦高个一眼:“滚蛋!我兄弟的本事我还不知道?”他转头又凑近陆晓龙,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在耳语,“晓龙,哥不骗你。就去看一场,感觉不对咱们立马走人。但万一……万一你觉得能行,那来钱的速度,绝对超乎你想象。一场,可能就是你现在找个月薪五千的工作干半年的数!”
“半年……”陆晓龙的心猛地一缩。母亲下个疗程的药费,差不多就是这个数。他攥着酒杯的手指,关节更加苍白。
卡座里的音乐声、嬉笑声、劝酒声仿佛都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他感觉自己像被分割成了两半,一半是那个在军旗下宣誓,用生命守护荣誉与秩序的“龙牙”;另一半,则是被生活逼到墙角,连母亲医药费都凑不齐的落魄男人。
时间在煎熬中一分一秒过去。他又喝了两杯强子递过来的酒,酒精似乎并未麻醉他的神经,反而让那种清醒的痛苦更加尖锐。
直到晚上十一点多,强子看了看腕上金光闪闪的手表,猛地站起身:“差不多了!哥几个,走着,带你们开开眼!”
卡座里的人都兴奋起来,纷纷起身。强子一把拉起坐在那里,如同雕塑般的陆晓龙:“走了,晓龙!是骡子是马,总得去瞅瞅那个遛马场!”
一行人簇拥着走出“迷醉之夜”的后门,重新回到那条阴暗潮湿的巷子。夜风一吹,带着凉意,却吹不散陆晓龙心头的沉重。
他们没有走向街边停着的那些车,而是在强子的带领下,拐进了巷子更深、更暗的岔路。这里几乎没有灯光,只有远处城市霓虹映照过来的一点微光,勾勒出堆积的垃圾和破损墙壁的轮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和尿骚味。
走了约莫五分钟,前方出现一个不起眼的小铁门,像是某个仓库或者老旧居民楼的后门。门边倚着两个穿着黑色紧身t恤的壮汉,嘴里叼着烟,眼神警惕地扫视着靠近的每一个人。他们裸露的手臂上布满纹身,肌肉虬结,带着一股明显的煞气。
强子显然和他们认识,上前低声交谈了几句,又递过去几张钞票。其中一个壮汉打量了一下强子身后的几人,特别是在身形挺拔、气质冷硬的陆晓龙身上多停留了几秒,然后才点了点头,侧身让开,拉开了那道沉重的铁门。
门开的瞬间,一股更加狂野、更加原始的音浪混合着汗味、血腥味和一种难以言说的亢奋气息,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猛地冲击在陆晓龙的身上。
这声音,这气味,与他刚才在夜总会感受到的纸醉金迷截然不同。这里没有伪装,没有矫饰,只有最赤裸裸的欲望和暴力因子在空气中疯狂躁动。
“进来吧!”强子兴奋地回头喊道,率先走了进去。
陆晓龙站在门口,脚步有瞬间的凝滞。门内是向下的水泥台阶,昏暗的灯光下,能看到墙壁上斑驳的污渍。那下面,仿佛是一头巨兽贪婪张开的血盆大口。
瘦高个和那个胖男人带着女伴,迫不及待地挤了进去,脸上带着猎奇和刺激的笑容。
“晓龙,快啊!”强子在里面催促。
陆晓龙深吸了一口这外面尚且算“清新”的空气,最终,迈开了脚步,踏入了那道门,向下走去。
台阶不长,大概十几级。越往下,那混杂的声音就越发清晰震耳——疯狂的叫骂、嘶吼、裁判急促的呼喊、肉体碰撞的闷响,以及一种压抑到极致后爆发的、近乎野兽般的咆哮。
走下台阶,眼前豁然开朗,但光线依旧昏暗。这是一个巨大的、类似地下停车场改造的空间,举架很高,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烟味和汗味,几乎令人窒息。中央是一个被简陋铁笼围起来的方形擂台,擂台上方悬挂着几盏功率巨大的射灯,惨白的光线聚焦在台面上,如同审判之光。
擂台四周,挤满了人。形形色色的人。有穿着西装革履、看似精英的男人,此时却扯开了领带,面目狰狞地挥舞着拳头呐喊;有浑身刺青、眼神凶悍的社会青年;也有衣着暴露、浓妆艳抹,依偎在男人身边尖叫的女人。他们的表情各异,但眼神中都燃烧着同一种东西——对血腥和暴力的狂热。
金钱、汗水、荷尔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在这里发酵、蒸腾,形成一种足以让正常人理智崩坏的诡异氛围。
“怎么样?够劲吧!”强子在他耳边大声喊着,脸上因为兴奋而充血通红。
陆晓龙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雷达,瞬间锁定了擂台中央。
就在那惨白的灯光下,两个仅穿着短裤、浑身油汗的壮汉正在殊死搏斗。没有拳套,没有护具,甚至没有像样的规则。肘击、膝撞、抱摔、地面的关节技……一切以击倒甚至摧毁对方为目的。
“砰!”一记沉重的摆拳砸在其中一个光头壮汉的颧骨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光头壮汉踉跄后退,鼻血瞬间飙射而出,在灯光下划出一道刺目的猩红。
台下瞬间爆发出更加狂热的呐喊:“打死他!干翻他!”
“废了他的腿!”
获胜的那个拳手,是一个留着寸头、眼神如同饿狼般的男人,他并没有立刻停止攻击,反而扑上去,用膝盖狠狠顶向对手的腹部,直到对方像虾米一样蜷缩在地,彻底失去意识,他才举起双手,发出一声胜利的咆哮。
裁判上前检查后,示意比赛结束。几个工作人员快速上台,像拖死狗一样将昏迷的失败者拖了下去,在地上留下一道模糊的血痕。
立刻有人上去用水管冲洗擂台地面的血迹,但那股味道,却仿佛已经浸透了这里的每一寸空气。
陆晓龙的瞳孔微微收缩。他见过血,见过死亡,甚至亲手制造过。但那是在战场上,是你死我活的保家卫国。而这里……这里算什么?为了取悦这些疯狂的看客?为了那沾着血的赌注?
一种生理性的厌恶感涌上喉咙。
“看到没?就刚才赢的那个‘饿狼’,听说上个月才打残了一个新人,赔率高的很!押他赢的都赚翻了!”强子兀自兴奋地介绍着,指着旁边一块巨大的电子屏幕,上面滚动着即将开始的下一场比赛的拳手信息和实时赔率。
屏幕上,是两个陌生的名字和他们的简单战绩,后面跟着不断变化的数字。
“怎么样,晓龙?有没有兴趣下一注?玩玩嘛!”胖男人凑过来,递过一根烟。
陆晓龙摇了摇头,目光依旧紧紧盯着擂台。他看到那个获胜的“饿狼”走下台,立刻有几个穿着暴露的女人围上去,递水擦汗,极尽谄媚。而那个被拖下去的失败者,无人问津。
这就是这里的规则,赤裸而残酷。只有胜利者才能享受欢呼和金钱,失败者,连尊严都会失去。
“下一场!‘绞肉机’王猛,对战新人‘铁锤’李闯!”台上,一个拿着话筒、穿着花衬衫的主持人声嘶力竭地吼叫着,调动着现场的气氛。
两个新的拳手上台。被称为“绞肉机”的王猛,身材不算最高大,但肌肉贲张,尤其是脖颈粗短,眼神凶狠,一看就是经验丰富的老手。而那个新人“铁锤”李闯,则显得年轻许多,身材高大,但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铃声敲响。
战斗几乎一开始就呈现出一边倒的态势。“绞肉机”王猛经验老道,步伐灵活,不断用低扫腿攻击李闯的支撑腿。几次重击后,李闯的动作明显迟缓。
“看!要结束了!”强子激动地指着台上。
果然,王猛找到一个机会,一个迅猛的抱摔将李闯放倒,随即整个人压了上去,手臂如同铁箍般勒住了李闯的脖颈——标准的裸绞!
李闯的脸瞬间因为缺氧而变得紫红,他拼命拍打着王猛的手臂,双腿无助地蹬踹,但力量在迅速流失。
台下观众疯狂了,喊声几乎要掀翻屋顶:“绞死他!别松手!”
“妈的,老子押了‘绞肉机’三万!给老子勒!”
陆晓龙的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他能清晰地看到李闯眼中逐渐涣散的光芒和濒死的绝望。这不是比赛,这是谋杀!
裁判在一旁看着,并没有立刻终止比赛的意思,似乎在这种地方,规则的下限被无限拉低。
就在李闯即将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刻,王猛才狞笑着松开了手臂,站起身,再次举起双臂接受欢呼。而李闯像一滩烂泥般瘫在台上,剧烈地咳嗽着,口水混合着血丝从嘴角流出。
工作人员再次上台,将瘫软的李闯架了下去。
陆晓龙缓缓闭上了眼睛,胸口剧烈起伏。他仿佛能闻到那浓重的血腥味,能感受到失败者那刻骨的绝望和痛苦。这里的一切,都在冲击着他坚守的底线。
“操!真他妈爽!”瘦高个兴奋地挥着拳头,转头看向陆晓龙,语气带着挑衅,“怎么样,哥们?看傻了吧?就这,还敢上台吗?”
强子也看向陆晓龙,眼神中带着询问和期待。
陆晓龙睁开眼,眼底深处所有的挣扎和犹豫,在目睹了刚才那近乎虐杀的一幕后,反而奇异地沉淀下来,化作一片冰冷的死寂。
他没有看瘦高个,也没有看强子,目光越过疯狂的人群,落在那个刚刚结束了一场“战斗”,空无一物,却仿佛萦绕着无数冤魂与欲望的擂台上。
那里,是地狱的入口。
也是他目前看到的,唯一能快速获取大量金钱,解决他燃眉之急的途径。
尊严?原则?
他想起母亲憔悴的脸,想起缴费单上冰冷的数字。
去他妈的尊严!
一股夹杂着自暴自弃的狠厉,从他心底最深处滋生出来。他转过头,看向强子,声音沙哑而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告诉我,怎么报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