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水南岸的土地,似乎比北岸更显荒芜。大军行进在龟裂的田埂和废弃的村落之间,烈日将残垣断壁晒得滚烫,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腐坏气息。偶尔可见零星面黄肌瘦的百姓,躲在远处惊恐地窥视着这支盔明甲亮、刀枪林立的庞大军队,旋即像受惊的兔子般逃入更深的荒野。
“豫州……竟凋敝至此。”钟繇骑在马上,望着眼前的景象,不禁喟叹。他虽出身颍川大族,对豫州感情深厚,但连年战乱、诸侯割据,尤其是袁术称帝前后在此地的横征暴敛,早已将这片中原腹地摧残得千疮百孔。
吕布面色沉静,目光扫过道路两旁偶尔可见的白骨,那是无人收敛的饿殍或被杀掠的行商。乱世的残酷,他早已不是第一次见,但每一次直面,仍会让来自现代的灵魂感到一阵生理性的不适与深沉的愤怒。这股愤怒,旋即化为对尽快终结乱世的更坚定决心。
“报——”前方斥候飞驰而来,“启禀主公!豫州刺史郭贡,率州府文武官员及部分兵马,已出城十里,于官道旁设下香案,似要迎候王师!”
消息传来,中军几位核心人物反应各异。
张辽剑眉微蹙:“郭贡?此人此前态度暧昧,据淮水而不守,今又主动出迎,莫非有诈?当小心戒备。”
高顺默然点头,手已按上刀柄,陷阵营的士卒下意识地调整了队形,显出戒备姿态。
陈宫则沉吟道:“郭贡非袁术嫡系,其据豫州,首鼠两端,实为自保。今我大军突破淮水,势不可挡,袁术败象已露。他此时出迎,或许是识时务之举。然,亦不可不防。”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习惯性地望向稍后方的任红昌。她今日乘着一架有篷的骡车,以避烈日尘土,此时正轻轻掀开车帘一角,聆听着外面的讨论。
吕布策马靠近车窗:“红昌,你如何看?”
任红昌微微欠身,声音透过车帘传出,清晰而冷静:“将军,诸位先生。妾身以为,郭刺史此举,投降示好的可能性更大。其一,他若有意抗拒,当凭淮水或坚城固守,而非自出险地,置于我军兵锋之下。其二,袁术倒行逆施,天下共弃,郭贡身为汉臣,除非利令智昏,否则岂会不知依附逆贼之下场?其三,我军势大,锐气正盛,彼欲保全性命富贵,除此别无他途。”
她稍顿一下,继续道:“然,文远将军与高将军的谨慎亦在情理。可令大军放缓行进,呈战斗队形,以示威慑。主公可率精锐亲卫前出受降,同时令一部精锐骑兵迂回其侧后,以防万一。若其真心归顺,则予其礼遇,稳其心神;若其有诈,则以雷霆之势击之。”
吕布闻言,眼中闪过赞许之色,此策可谓恩威并施,周全妥帖。“便依此议。文远,你率三千狼骑,向两翼展开,占据有利地形,监视郭贡部众。高顺,陷阵营前压,与我亲卫营一同前出。公台、元常,随我前去受降。其余各部,保持阵型,原地待命!”
“诺!”众将轰然应命,军队迅速而高效地行动起来。
不久,吕布率队来到郭贡设下的迎候之地。只见数百名豫州兵卒衣甲还算整齐,但士气明显不高,垂手立于道旁。为首一人,穿着刺史官服,年约四旬,面容带着几分惶恐与疲惫,正是豫州刺史郭贡。他见吕布金甲玄披,在一群虎贲簇拥下策马而来,威势迫人,连忙领着身后文武官员,快步上前,躬身长揖,几乎跪拜下去。
“豫州刺史郭贡,恭迎温侯!恭迎王师!贡……贡此前受逆贼袁术胁迫,未能及时响应朝廷号召,罪该万死!今闻王师天威降临,不胜惶恐,特率阖州官吏,归顺朝廷,愿效犬马之劳,共讨国贼!”郭贡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额角沁出细汗。
吕布勒住马,居高临下地审视了他片刻,那目光让郭贡及其身后官员更是屏息低头,大气不敢出。
“郭使君,”吕布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能迷途知返,顺应天命,助王师讨逆,此乃明智之举。陛下与朝廷,对于诚心归附者,向来宽宏大量。你既仍是汉臣,过往之事,本侯可代朝廷,暂不追究。”
郭贡闻言,如蒙大赦,几乎要软倒在地,连声道:“谢温侯不罪之恩!谢朝廷宽宥之恩!贡必竭尽全力,供应粮草,为大军前驱!”
“很好。”吕布语气稍缓,“大军远征,粮草为先。即刻起,豫州境内所有府库粮秣,由我军与你共同接管,统一调配,用于讨逆战事。你可能做到?”
“能!一定能!”郭贡忙不迭地答应,此刻只要能保住性命官位,什么条件都应允。
“此外,我军需要熟悉淮南地形、城防的向导,以及可靠的情报。这些,也需你尽力协助。”
“贡定当办妥!州中尚有熟悉寿春一带的旧吏,贡立刻去寻来!”
受降过程异常顺利。在绝对武力和大义名分的碾压下,郭贡彻底放弃了任何侥幸心理,变得异常配合。吕布亦履行承诺,对郭贡及其属下以礼相待,并未折辱,很快稳住了豫州官僚体系的人心。
当晚,大军在郭贡提供的引导下,进驻了豫州治所附近早已准备好的营垒,获得了宝贵的休整和补给。中军帐内,吕布与幕僚们汇总情况。
“郭贡已下令豫州各郡县,皆需听从王师号令,提供一切便利。如此,我军后方暂稳,粮道畅通,且多了本地向导与辅兵。”陈宫总结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轻松。兵不血刃拿下整个豫州,意义重大。
钟繇补充道:“据郭贡及州吏提供的情报,袁术确已众叛亲离。其主力集中于寿春周边,外部州郡多呈观望,甚至阳奉阴违。雷薄、陈兰等将已有怨言,或可暗中联络。”
吕布颔首,目光扫过正在灯下整理文书的任红昌,忽然道:“红昌,你今日分析郭贡心态,甚为精准。依你之见,接下来对袁术麾下其他将领,又当如何?”
任红昌停下笔,抬起头,略一思索,缓声道:“将军,袁术骄奢淫逸,刻薄寡恩,麾下将士非为其心腹者,多为利聚,焉能死战?今王师压境,大势已去,其内部必生异心。妾身以为,除军事进逼外,或可双管齐下:一面,以朝廷名义,广发檄文至寿春周围诸将营中,言明只诛首恶袁术,胁从不问,有功者赏,动其军心;另一面,可遣细作或降将,密联络如雷薄、陈兰等已知对袁术不满之将,许以高官厚禄,诱其阵前倒戈或作为内应。如此,或可事半功倍。”
帐内静了片刻,陈宫抚掌笑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任娘子此策,深得兵法精髓!”
吕布眼中赞赏之色更浓,果断道:“好!元常,檄文之事,由你负责,言辞需犀利,直指利害,抄写千份,设法送入敌军之中。公台,联络策反之事,由你统筹,可选派机敏之人,借助郭贡提供的渠道,秘密进行。”
“遵命!”钟繇与陈宫齐声领命。
战略已定,众人各自忙碌而去。帐内只剩吕布与仍在整理案牍的任红昌。跳跃的烛光下,她专注的侧脸显得格外柔和,与白日里分析军情时的冷静犀利判若两人。
吕布拿起案几上那份由她整理好的今日会议纪要,字迹清秀工整,条理分明,重点处还做了朱笔标记。
“这些时日,随军奔波,辛苦你了。”吕布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日温和些许。
任红昌微微一怔,放下笔,恭敬道:“妾身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能略尽绵薄,心已足矣。”
吕布看着她,忽然想起一事,从怀中取出那封严娟的家书,递了过去:“夫人信中问起你,嘱我照拂。她还说,玲绮那丫头,吵着要跟你学辨识草药呢。”
任红昌接过那封带着吕布体温的帛书,看着上面严娟关切的字句和提及吕玲绮的童言稚语,清冷的眼眸中终于漾起一丝真切的笑意,如同春水破冰:“夫人和小姐厚爱了。待战事平息,若有机会,妾身定当将所知些许粗浅药理,说与小姐解闷。”
帐外,淮南下夜的凉风拂过,带来远处巡夜士兵整齐的脚步声和刁斗相击的清响。帐内,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
预示着征途虽险,却亦有微光暖意。而通往寿春的道路,已在脚下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