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在任何君主眼中,忠诚永远居于首位,才能只能屈居其次。
而墨家弟子却将对钜子的效忠置于对国君的服从之上。
这样的局面,如何能让帝王安心?
即便如此,相里季仍想为墨家辩解一句:“墨家从未有过篡权夺位,更无挑衅皇权之意!”
“之所以规定所有门人必须服从钜子号令,只是因为墨子明白,孤掌难鸣,独力难支。”
“唯有众人同心协力,行动一致,墨家的声音才不会被淹没。”
“唯有如此,诸侯才会正视我们,愿意倾听我们的主张与理念。”
“恳请陛下、殿下明察!”
言罢,相里季伏地叩首,行大礼以表诚心。
对此,太子扶苏微微颔首,说道:“墨子所思,并无错误。”
“一人之声,不过如蝉鸣般微弱;万人齐呼,则可如雷霆震荡,响彻四海。”
“一个普通百姓的声音,无论国君还是贵族公卿,从来都是听不见的。”
“就算听见了,也不会放在心上。”
“只有当千千万万百姓齐声呐喊、怒吼如雷,那声音才能让权贵们正视,才能让他们侧耳细听。”
“可一旦这亿万百姓汇聚而成的呼声太过响亮,响到盖过了贵族公卿,甚至压过了国君本身的威严——”
“那时,这个国家真正能听见的,究竟是国君的旨意?”
“还是来自民间的呐喊?”
“在一个国家里,声音最重、最该被听见的,只能是国君一人。”
“任何个人或群体,只要其声势凌驾于国君之上,在国君眼中便是挑战,便是对王权的威胁。”
“不论其本意是否忠良,但凡声望过盛,逾越了界限,终将招来压制与清算。”
“这便是王权不可动摇的根本。”
“退一步讲,即便不谈王权,在任何一个有首领的国家、团体或是组织之中——”
“主导之音,永远只能出自领袖之口。”
“若有他人之声喧宾夺主,盖过领袖,结局唯有两条:”
“要么被领袖清除打压,以正上下之序;”
“要么取而代之,成为新的主宰者。”
相里季抬眼望着太子扶苏,仍不甘心地问:“难道就没有共存之路吗?”
扶苏微微一笑,反问道:“若在墨家中,有一名弟子处处违背钜子之意,行事主张皆与钜子相左——”
“可偏偏其他门人却更信他、更拥戴他,胜过对你这位钜子的敬重。”
“倘若此刻你是钜子,又当如何处置此人?”
这一问,让相里季沉默了下来。
有人背离自己的主张?
众人却更愿追随那人?
自己该如何应对?
他闭目良久,再睁眼时,脸上已浮起一丝苦笑。
若是真到了那种地步,身为钜子,无非两个选择:一是将其逐出墨门,以正纲纪;二是主动退位,让贤于人。
纵然自己不愿驱逐,也不肯让位,可人心所向,大势所趋,那人终究会一步步夺走本属于他的位置——哪怕他死守不放,也无力回天。
与其等到被逼退场,不如自行放手,尚能保全颜面。
想通此节,相里季终于明白:若墨家还想在大秦存续发展,就必须放弃门人对钜子绝对忠诚的要求。
他神色黯然,低声说道:“臣懂了。
回去之后,我便下令,相里氏一脉的墨者,不再强调对钜子的个人效忠。”
“今后,所有出自相里门下的弟子,皆不必拘泥于对钜子俯首听命,墨家也将不再宣扬门徒必须忠于钜子之说。”
见他如此果决应下,扶苏轻轻点头,嘴角泛起一抹温和笑意。
他对墨家始终抱有敬意。
毕竟这些年来,墨者的技艺早已深入国政民生。
没有他们,秦军的兵器甲胄不会如此精良,农耕织造的工具也不会进步得这般迅速。
单是为了继续推动军备与农工的发展,大秦也必须长久扶持墨家前行。
但在那之前,必须先将墨家彻底改造,使其不再对君主的权力构成任何潜在威胁。
否则,若此刻不加改动便大力扶持墨家,将来很可能会给秦国、甚至给自己留下隐患。
这一点,无论是他的父王,还是他自己,都不愿看到。
而坐在一旁的秦王嬴政,见太子扶苏能清楚地意识到——墨家弟子对钜子的忠心远胜于对国君的效忠——这一隐藏的风险,不禁微微颔首,露出赞许之色。
说到底,身为一国之君,他对墨家的学说其实并不欣赏。
因为其中许多主张,或明或暗地约束君权,甚至削弱君主的威严。
可墨家所掌握的技术却实实在在有用,因此他一直以来的态度都是:取其技艺,弃其言论。
如今见扶苏与自己心意相通,嬴政心中也安定了几分——至少不必担心太子日后被墨家言辞蛊惑,做出损害皇权、自毁根基的蠢事。
可以说,只要确认了这一点,今日他前来旁听的目的便已达成。
另一边,相里季在听完之后轻叹一声,随即收敛心绪,重新整理情绪,准备继续考问太子。
毕竟刚才扶苏所指出的“弟子须忠于钜子”这一点,严格来说只是墨家内部的规矩,并非其核心思想。
他真正想了解的,是太子对墨家根本主张的看法。
“方才殿下已论及墨家‘弟子忠于钜子’这一规制,不知对于墨家其他主要学说,又作何见解?”相里季神色凝重地发问。
扶苏点头回应:“首先,孤完全赞同的有三项主张。”
“其一为‘尚同’,其二为‘天志’。”
“此前孤随父王巡视六部,曾与礼部尚书张卿谈及类似话题。”
“我们一致认为,当今天下纷乱不止、秩序崩坏、祸患不断,根源就在于缺乏统一。”
“疆土不统一,列国征战不休;”
“文字不统一,士人便借机舞文弄墨,以诡辩谋私;”
“货币不统一,交易难以公平,奸商借此低收高卖,扰乱市井;”
“文化不统一,百姓言语不通、习俗各异、信仰相悖,彼此隔阂,难以和睦共处;”
“度量衡不一,贪吏奸商便可用大进小出、长短尺等手段欺压黎民,中饱私囊;”
“伦理纲常无统,便会有悖德败行之事屡禁不止。”
“正因如此,秦国未来必须实现疆域之统一、文字之统一、文化之统一、度量衡之统一、货币之统一,乃至道德准则之统一!”
“这与墨家所倡的‘尚同’‘天志’,实则殊途同归。”
“此乃孤认可这两点主张的根本缘由。”
“除此之外,孤所认同的第三项墨家主张,是‘非命’。”
“秦国从不信命。
不信自己会永远弱小,不信东出无望,更不信强盛不可企及。”
“自先祖秦非子起,便披荆斩棘,开疆拓土;自孝公始,便厉行变法,图强求存。”
“历经数代君臣将士与万民同心戮力,耗尽心血。”
“终于从最初不足百里的封地,发展至今攻灭周室、虎视六国、有望一统天下的强国。”
“父王与孤皆不信天命,不信六国不可灭,不信天下不可合。”
“无论列国是否自诩承天命,无论一统之路多么艰险。”
“父王与孤立志踏平六国,完成秦国列祖列宗梦寐以求的天下一统伟业!”
“老秦人从不认命,哪怕出身只是默默无闻的庶民百姓。”
“可只要在秦国这片土地上,敢拼敢战,敢于提剑走上沙场搏杀,便有机会凭军功挣得爵位封赏。”
“从此摆脱庶民身份,跻身朝堂,位列公卿之列!”
“可以说,举国上下,无人信天命!”
“所信者,唯有人心所向、人力所成,人力足以扭转乾坤!”
“正因如此,对于墨家中‘非命’这一主张,孤毫无异议。”
“除却尚同、天志、非命之外,孤所赞同的第四条墨家理念,乃是‘节葬’。”
“孤始终以为,生者远重于死者,亡魂当为活人让道!”
“让人在活着的时候衣食无忧、安居乐业,远比执迷于死后能否安息更为紧要。”
“因此,凡是以厚葬之名致使生者饥寒交迫、困苦不堪的习俗,孤皆以为应予削减乃至废止。”
“唯有在不影响一家温饱的前提下,方可谈论身后之事。”
“故而对墨家‘节葬’之说,孤亦全然认同。”
“孤最后认可的一条墨家主张,是‘节用’。”
“如今六国未平,四海未定,奢靡挥霍实属不当。”
“若有那些可供挥霍的钱粮物资,不如尽数投入征伐大计之中,助力一统江山。”
“如此,或许还能加快大秦扫灭诸侯、号令天下的步伐。”
“因而,孤也赞成墨家‘节用’的理念。”
“尚同、天志、非命、节葬、节用——此五项墨家主张,孤皆心以为然。”
天幕之下,相里季未曾想到,天幕中那个“自己”竟会如此果决地做出抉择。
说来也是,或许论技艺造诣,年长后的自己比起十多年前的“我”,确有精进。
但若论魄力与决断,他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自己确实逊色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