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芬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她没马上起身，躺在炕上听了听屋里的动静。炉子还在烧，火苗蹭着铁皮管发出轻微的响声。桌上那个小布袋还摆在原地，米粒在粗布底下微微鼓着，像是有人特意挑过最饱满的一把。
她坐起来，披上棉袄，先往炉膛里添了块煤。火光跳了一下，照到墙上的日历上。腊月三十刚翻过去，正月初一的新纸页压在旧页边上，边角有点翘。
水壶坐在炉上，她等水开的工夫把副食本和粮票册子翻出来。一页页看过去，手指头在纸上慢慢划。细粮票剩了半斤，油票还有二两没用。这在平时是不敢想的事。她记得去年这时候，连换半斤豆油都得掐着日子算。
她把票证收好，心里开始盘算。林建华昨夜说厂里接了急活，要轮班加点。他走之前提了一嘴，可能得连着几天晚归。家里早晚做饭、照应炉子这些事，全得靠她自己了。
正想着，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林建华穿着工装进了院子，肩上搭着条旧毛巾。他脚步没停，直接往自家屋走。
“你回来了？”李秀芬迎到门口。
“嗯，回来换身衣服。”他进屋坐下，脱下棉鞋抖了抖灰，“厂里今早开会，任务下来了，这个月得盯紧。我饭盒带了吗？”
“带了。”她转身从柜子里拿出铝饭盒，“我还给你装了点麻花碎，拌在窝头里吃，香。”
他接过饭盒看了看，抬头笑了：“你总能把日子过得顺当些。”
这话她说过，也听过。可从他嘴里说出来，还是让她心里动了一下。她没接话，只把饭盒盖拧紧，又塞进一块红薯干，“晚上要是不回来吃饭，就让吴老蔫帮忙看看炉子，别灭了。”
“行。”他站起身，背上工具包，“要是忙起来，我就不回来了。”
人走了，屋里安静下来。她把灶台擦了一遍，锅刷干净晾在架子上。正准备去打水，听见外面有拐杖点地的声音。
郑老爷子站在门口，一只手扶着门框，脸色比平日白了些。
“郑伯？”她赶紧过去扶他，“您这是怎么了？”
“没事。”老人声音低，“就是这几天胃里不太舒服，吃不下东西。前两天闻着你蒸的发糕，软乎，我想……能不能帮我做点容易嚼的？”
李秀芬愣了一下。郑老爷子从不开口求人。有一回他发烧，她送了碗姜汤过去，第二天门缝里塞回来一个洗干净的空碗，连句话都没留。
现在他亲自上门，还说了这么多，显然是真难受了。
“您进来坐。”她把他扶到炕沿，“我正打算蒸点杂粮糕，给您留一碗软的就行。”
老人摇头：“不是一顿两顿的事。这毛病断不了根，得常吃些养胃的。”
她明白了。这不是一次两次的帮忙，是要长期照应。
她在桌边坐下，想了想：“那这样，我每周蒸一次发糕，掺小米和枣泥，您一次吃一小块。再熬点米糊，早上喝一碗，暖胃。”
老人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半天才说：“这……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她说，“您教过我腌萝卜的手法，还送过红纸写春联，这点小事，该我回报。”
老人没再推辞，只是点了点头。她给他倒了杯温水，看他喝完，才扶他慢慢走回屋。
回到自己家，她坐在小桌前，拿出一张草纸铺开。铅笔尖在纸上轻轻划，写下第一行字：**周一，玉米面发糕，加枣泥，蒸两屉，一屉自家，一屉给郑伯。**
接着往下写：**周二，白菜豆腐羹，多放粉条，省油。周三，二米饭，大米小米各一半，省细粮。**
她一笔一划写得很慢，生怕漏了什么。林建华不在家，饭得按时做，炉子不能断火，还得留心郑老爷子那边的情况。孙桂香母子也不能忘了，孩子正在长身体，能匀一口是一口。
正写着，水开了。她起身把壶拿下来，灌进暖瓶里。锅洗好了，她舀了半碗玉米面，又抓了一小把小米放进盆里。这是第一道食材，得先泡上。
她一边和面一边想，厂里任务重，林建华肯定累。他吃的得多，还得有劲。可票证有限，肉吃不上，鸡蛋也金贵。只能在粗粮上下功夫，把味道调出来，让他吃得踏实。
面和好，盖上湿布醒着。她擦了擦手，重新坐回桌前，继续写菜单。
**周四，炒胡萝卜丝，加一点点油，炝锅要香。周五，蒸窝头，掺点白面，松软些。周六，煮红豆粥，甜味靠糖精，省糖。周日……**
她顿了顿，周日得留点余地。万一哪天来不及，还能补上。
这时外头传来脚步声，是钱婶出门倒炉灰。她看见李秀芬屋里亮着灯，探头说：“这么早就忙上了？”
“嗯，列个单子。”李秀芬把纸往旁边挪了挪。
“你还记这个？”钱婶有点意外，“我们那时候都是凭感觉做。”
“记清楚点，省得乱。”她说，“票证不够，一步错，后面全跟着紧。”
钱婶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李秀芬继续写。她知道这不是光为了吃饭。林建华在厂里拼力气，她在家就得把后方稳住。郑老爷子开口求助，是信她。邻居们悄悄送米，也是认她这个人。
她不能让他们失望。
写完最后一行，她把纸折好，夹进副食本里。锅还在灶上，她揭开盖子看了看，面已经发起泡了。她把手伸进去试了试温度，不凉也不烫。
她把面倒进模具，放进锅里，盖上锅盖。火苗稳稳地烧着，烟囱没有堵，屋里也不冷。
她坐在小板凳上等着，手里捏着铅笔，又抽出那张纸看了一眼。上面的字迹清楚，没有涂改。每一顿饭都安排好了，每一张票都算准了。
窗外雪光映在窗纸上，屋子里静得很。只有锅盖边缘冒出一点白气，轻轻晃动。
铅笔在指尖转了一圈，她把它放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