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斜斜地打在简宁的脸上。她下意识地伸手探向身边,棉被里空空荡荡,触手冰凉。无声地叹了口气,她坐起身,不用问也无需猜,自家那口子,准又是在所里熬通宵办案了。
简宁轻手轻脚地走出房。她走到女儿李思瑾的房门前,。简宁抬手,指节在门板上轻轻磕了两下,声音压得又轻又柔,生怕惊扰了到公公婆婆:“思瑾,醒醒没?你爸昨晚又没着家,八成在所里忙活案子呢。你收拾利索了,去他屋里找件干净的换洗衬衣带上,再去街口买点油条豆汁儿什么的,顺路给你爸送过去。爷俩就在所里对付着吃一口吧!多买点,估计还有你爸同事也没吃。”
屋里立刻传来一声清脆利落的回应:“哎!知道了妈!这就起!”李思瑾在部队两年多,早练就了雷厉风行的作风和警醒的睡眠,被母亲一唤,脑子瞬间就清明了。没过多久,吱呀一声门响,李思瑾已经穿戴整齐走了出来。她上身是的草绿军装,下身是笔挺的军裤,衬得整个人英姿飒爽。她手里拎着个半旧的蓝布兜,里面是叠得整齐的衬衣。
刚走到院门口,正好碰见许达,推着他妈那辆二六女士飞鸽自行车出来。许达身上已经换好了那身标志性的“上白下蓝”警服——白衣服,蓝裤子,虽然只是个跑腿送文件的临时工通信员,但这身制服一上身,小伙子立刻显得肩背挺直,精神头十足。
“达子!上班去啊?”李思瑾笑着扬声招呼。许达闻声抬头,看见是李思瑾,脸上立刻绽开笑容:“思瑾姐!是啊,赶着去市局送文件,晚了我们领导又要瞪眼了。您这……”他看了看李思瑾手里的布兜,“干嘛去?”
“给我爸送衣服去,他昨晚又没回。嘿,”李思瑾眼珠灵动地一转,目光落在那辆女士自行车上,嘴角扬起促狭的笑意,“我说达子,瞅瞅你这大高个儿,骑这女士自行车,多憋屈啊!来来来,车给我骑,姐捎你一段儿!正好送我去趟交道口派出所,顺道儿。”
许达一听,乐得呲出两排白牙,思瑾姐你要骑车就直说吧,那可敢情好!瑾思瑾姐你受累?那我可享清福咯!不过姐您可得骑快点,我真赶时间,晚了挨呲儿是小事,耽误事可就麻烦了。”说完就把车把递了过去
李思瑾利落地接过车,长腿一抬,稳稳当当跨坐在车座上,动作干净利落。她拍了拍后座那光秃秃、硬邦邦的铁架子:“少废话!麻溜儿上来!姐的技术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在部队,我没事就帮炊事班蹬着三轮去农场拉菜,堆满几百斤的大白菜和土豆,照样骑得四平八稳!不过咱丑话说前头,”她故意板起脸,眼中却带着笑意,“你可得自个儿坐稳当喽,这后座可没弹簧,坑坑洼洼的路面颠起来,万一把你那金贵的屁股摔成八瓣儿,我可不负责给你找跌打大夫报销药费!”
许达嘿嘿笑着,侧身小心翼翼地坐上后座,嘴上还不饶人地贫:“得嘞!真摔了算我光荣负伤,工伤!我就找你们部队后勤报销去!”
这一幕,分毫不差地落入了同样早起出门去打零工贴补家用的小当眼里。她站在院门口的石阶上,看着李思瑾一身英挺的军装,衬得人格外精神飒爽;再看看许达那一身在晨光里分外醒目的蓝裤子白上衣警服,显得既威武又神气。两人一个骑车一个坐车,说说笑笑,轻快地穿过胡同,仿佛带着一股蓬勃的生命力径直朝院外去了。
小当下意识地低下头,扯了扯自己身上那件旧得褪色、肘部和膝盖处还打着同色系却依然显眼补丁的旧衣裳。一股难以言说的滋味猛地翻涌上来,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涩的羡慕混杂着尖锐的嫉妒,刺得她心口发紧。明明都是差不多的年纪,明明都住在这同一个四合院里,怎么人和人之间的差别,就能像隔着条护城河那么宽呢?那身制服,那身军装,仿佛就是一道无形的分水岭,隔开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
李思瑾可没工夫留意身后那些微妙的目光。她脚下猛地发力,那辆小小的自行车便像离弦的箭一样,“嗖”地窜出了胡同,汇入了大街上。一个年轻俏丽、身姿挺拔的女兵,风风火火地蹬着车,车后座上还载着一个穿着警服、努力挺直腰板、一脸意气风发模样的年轻“公安”。这对组合,在的四九城大街上,那简直就是一道移动的风景线,引人侧目。引得路边几个同样早起、无所事事在街口晃悠、叼着烟卷的年轻小伙儿纷纷行注目礼。那一道道目光里,怎么也藏不住的羡慕。
李思瑾才懒得理会那些目光。她迎着晨风,用力蹬着车,链条发出轻快的喀嗒声。一边骑,一边转过头跟后座的许达闲聊起来,声音在风里带着点飘忽:“哎,达子,在局里干得咋样?还顺心不?”
“咳,还行吧,”许达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风把他柔软的头发吹得有些乱,“就是个跑腿儿的活计,送送文件,跑跑各科室,琐碎是琐碎点,就是个听喝的通信员。不过好歹是进了公安局的门儿了。”
“嗯,好好干,”李思瑾语重心长地说,“别小看跑腿送信,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也是长见识。我听说你爸当初为了给你弄这个临时工的位置,那可真是没少跑关系、求爷爷告奶奶,费了老鼻子劲了。别辜负他这片心。”
“我知道,思瑾姐!”许达的声音认真起来,“你放心,我肯定好好干,绝不给我爸丢人,也不能给咱们院儿抹黑,更不能让成钢叔脸上无光!”
两人说着话,自行车在小巷里灵巧地穿行,车轮碾过水泥路,发出有节奏的声响,朝着交道口派出所的方向疾驰而去。
与此同时,交道口派出所的值班室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烟草混合的呛人味道。案卷资料凌乱地堆放在几张并在一起的旧办公桌上,烟灰缸里塞满了烟蒂。治安队几个民警总算把“老猫”团伙盗窃案的初步审讯笔录和证据材料整理归档完毕,人也挨个儿塞进了拘留室,就等着走程序往分局送拘留和劳教了。李成钢和吴鹏一组,两人熬得眼睛通红,眼皮沉得像挂了铅坠。猛地挺直腰杆伸了个懒腰,浑身的骨头节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咔吧”呻吟。
李成钢下意识地摸了摸桌上的烟盒,里面瘪瘪的,烟盒早就空了。他咂了咂干裂的嘴唇,只觉得嗓子眼干得冒烟,带着浓重的倦意对吴鹏说:“鹏子,江湖救急,支援根烟,再不抽一口,眼珠子都快黏一块儿了。”
吴鹏也是哈欠连天,他从自己同样皱巴巴的上衣内兜里掏出还剩半盒的“大前门”,熟练地磕出一根递过去,又划着火柴凑过去给李成钢点上,自己也叼了一根点燃。两缕青烟袅袅升起,在浑浊的空气里纠缠。烟雾缭绕中,吴鹏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带着点好奇和调侃问道:“李哥,有件事儿我纳闷挺久了。以前听我爸念叨过,他说你当年在所里那会儿,身手可是出了名的,对自己的拳脚功夫自信得很呐!抓捕那些老油子惯偷、流氓混混,好多时候都是凭着硬桥硬马的真功夫,三拳两脚就把人给放趴铐瓷实了,很少见你拔枪,更别说轻易开枪了。”
他吸了口烟,回忆着昨晚抓捕“老猫”的情景,接着说:“昨天我看‘老猫’那架势,一脸的桀骜不驯,手还想着摸家伙,一副要拼命的横样儿。我还琢磨呢,依着你当脾气,怎么着也得跟他过上几招,活动活动筋骨,让那老小子见识见识咱公安民警的厉害。嘿,没成想,你二话不说,直接就把枪给拔出来了,‘砰’地就来了一枪示警。那小子立马就吓尿了,怂得跟孙子似的。咋的,李哥,在分局机关坐办公室待年头长了,这拳脚功夫……生疏了?”吴鹏脸上带着善意的打趣。
李成钢闻言,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浓白的烟雾从鼻孔里缓缓喷出。他脸上露出一丝历经沧桑后的淡然笑意,缓缓摇了摇头,语气平缓却带着力量:“哪的话!拳脚?”他下意识地捏了捏自己依旧结实的小臂,“每天早上雷打不动,院里那棵老槐树还给我当桩子,练着呢,功夫这东西,扔不下。是想法……变了。”
他弹了下烟灰,目光仿佛穿透了烟雾,看到了更远的地方,声音低沉而平缓:
“以前啊,是年轻。二十啷当岁,刚从部队退伍回来穿上这身制服,浑身的热血都往脑门子上涌,就想着建功立业,血气方刚得很。总觉得靠着一双铁拳、两条飞腿制服歹徒,那才叫真本事,才显得咱公安有能耐,够威风。拔枪?那多没技术含量,好像显得咱怂了似的,显示不出咱的本事。”
他顿了顿,又吸了一口烟,吐出的烟雾在眼前盘旋:“可现在呢?年过四十了,皱纹爬上脸,孩子也大了。见过的案子、接触过的人多了,棱角也慢慢给磨平了。琢磨来琢磨去,终于想明白了。咱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不是显摆个人能耐,不是耍威风斗狠。是安全!是快速!是有效!是把嫌疑人稳稳当当地控制住,把案子办扎实了,保护老百姓的平安。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才是最有效的法子。”
他的语气变得异常笃定:“你想想,遇上事儿,直接亮家伙!这枪口一抬,甭管它开没开火,那股子震慑力就在那儿摆着。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小毛贼、小混混,立马就蔫了,腿肚子都转筋,哪儿还敢炸刺儿?根本不需要费劲巴力地打架。哪怕遇上那万分之一的滚刀肉、亡命徒,不老实的,”他做了个向上开枪的手势,“对天鸣一枪!那动静,震得人耳朵嗡嗡响,胆子再大也给吓懵一半。趁他魂儿还没回来,上去直接摁住、反铐,干净利索脆!省时、省力、安全。都不是小年轻了,争那点拳脚上的面子有啥意思?没用。完成任务,平安回家,这才是正经。”
他说到这里,语气陡然变得深沉起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他用被烟熏得焦黄的手指关节,重重地敲了敲桌面:
“更何况,那样逞强斗狠,危险性太大了!咱们公安民警也是爹生娘养的凡人,不是铁打的金刚。谁的背后没有翘首以盼的父母?没有提心吊胆的妻儿?平平安安地出去,完完整整地回来,这才是根本!能少一分风险,为什么不呢?”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吴鹏,“保护好自己,才能更好地去打击犯罪,才能真正地保护好咱要保护的老百姓。这个账,得算清楚啊,鹏子。”
吴鹏听着,脸上的嬉笑渐渐收敛起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番话朴实无华,没有高深的理论,却像重锤一样敲在他心上。这确实是一个老民警用岁月和经验换来的,实实在在的金玉良言。
李成钢看着吴鹏陷入沉思的样子,脸上的严肃化开,又露出温和的笑意,补充道:“鹏子,你也别光听我说。当年我跟着你爹当徒弟学徒的时候,你爹其实早就是我现在这种想法了,只是那时候我太年轻气盛,听不进去,总觉得师傅太‘保守’。你爹常挂在嘴边跟我说,‘成钢啊,干咱们公安这行,胆大心细是必备的,但不能逞匹夫之勇,那是莽夫。得多动脑子,用最稳妥、最安全、最有效的方法把问题彻底解决。’现在回头想想,师傅的话,那是句句都戳在心窝子上,真是金玉良言呐!可惜那时候……唉!”
正说着,派出所大门外,传来一阵清脆急促的自行车铃铛声,紧接着就是李思瑾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带着晨风的爽利,穿透了值班室的窗户:“爸!我给您送衣服来啦!还带了热乎的早点!”
循声望去,嚯!院子里,只见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兵,骑着一辆女士自行车,直接拐进了派出所的院子。更扎眼的是,那后座上,还侧身坐着个穿着警服、此刻一脸窘迫和不好意思的年轻民警!这“军警组合”大清早出现在派出所院子里,引得院子里几个刚来上班的民警都停下脚步,好奇地投来目光,有人嘴角还忍不住挂上了笑意。
李思瑾技术娴熟,自行车稳稳当当地停在院子中央,把车把手塞回给许达:“到了到了!快去吧你!再磨蹭真迟到了!”
许达的脸涨得通红,像块红布,手忙脚乱地接过车,冲着站在值班室门口的李成钢和吴鹏,结结巴巴地喊了声:“叔早!我、我上班去了!”那神态,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李成钢忍着笑,冲他点点头,摆摆手:“早!达子,快去忙你的吧,别耽搁了正事。”
许达如蒙大赦,长腿一跨,骑上那辆对他而言有点憋屈的小车,扭着身子,一溜烟地冲出了派出所大门,仿佛后面有狼追着。
旁边的吴鹏看着许达那落荒而逃的背影,又瞅瞅站在晨光里、亭亭玉立、英气逼人的李思瑾,眼珠子转了转,忍不住坏笑着用胳膊肘捅了捅李成钢:“我说成钢,你瞅瞅,你别说哈,这小许达穿上这身警服,跟咱家思瑾这么一站一块儿,”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拉长了调子,“看着……嘿,还挺有那么点儿意思哈?”
李思瑾一听这话,脸上“腾”地一下,直接从脖子根红到了耳尖,像熟透的苹果。她跺了下脚,又羞又恼地嗔怪道:“鹏叔!您可真是老没正经!这都哪跟哪啊?乱点什么鸳鸯谱!许达那家伙,”她撇撇嘴,一脸嫌弃,“看着人高马大,其实就是个风筝架子——纯粹的中看不中用!小时候打架哪回他不是被我揍得满地找牙?他连我都打不过!再说了,他还比我小两岁呢,毛头小子一个!您再这么胡说八道,”她故意晃了晃手里提着的油条和装着豆汁儿的保温桶,威胁道,“这香喷喷的油条、热乎乎的豆汁儿,您可就一口也别想沾了!全给我爸吃喽!”
吴鹏被她的反应逗得前仰后合,指着她哈哈大笑:“哟嗬!还翻旧账了!小时候是小时候,现在可不一定喽!人家大小伙子也是穿制服的人了……”
李成钢看着女儿羞恼的样子和老搭档的促狭,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赶紧打断这场越来越没边的玩笑:“行了行了,你们两个活宝!大清早的就在这斗嘴皮子。快别贫了!”他揉了揉饿得咕咕叫的肚子,朝李思瑾伸出手,“乖闺女,赶紧把你带的‘救命粮’拿来!你爸我熬了这一宿,前胸跟后背都快黏在一块儿了,再不垫吧点东西,眼瞅着就要饿晕过去了!赶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