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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华派出所不大的院子里,一盏高悬的白炽灯亮得晃眼,将院子照得如同白昼,也将院子里攒动的人影拉得老长。持续了小半夜的抓捕行动刚刚收网,疲惫像一层看不见的灰,蒙在每个参与行动的民警脸上,但那份成功破获案件的兴奋和成就感,却又像烧红的炭火,在他们眼底灼灼发亮。

缴获的赃物堆放在一张临时从会议室搬出来的长条木桌上,负责清点登记的内勤民警老马,嗓子已经有些沙哑,但仍中气十足,扯着脖子,一样样报着数,洪亮的声音穿透清冷的夜色,在寂静的胡同里回荡,仿佛在宣告这场战斗的胜利果实:

“正品‘的确良’蓝布,整捆未拆封,两捆!”崭新的蓝色涤纶布料在灯光下泛着人工合成的光泽,在这个布票紧俏的年代格外惹眼。

“纯棉红布一捆!”

“‘大前门’香烟,整条四条!散装……还有三包!”带过滤嘴的“大前门”是硬通货中的硬通货。

“工业券,仔细数了三遍,七十五张!”这花花绿绿的小纸片,是购买自行车、缝纫机等工业品的通行证。

“全国粮票,总计一百八十斤!各省市的混杂。”全国粮票比地方粮票金贵得多,能在全国通用。

“现金…初步点算清楚,九百八十七块三毛六分!”厚厚一沓面值不等的纸币被捋得整整齐齐,最大面值不过十元“大团结”,但总额在这个普通工人月薪几十块的年代,绝对是一笔巨款。

“自行车零件一堆,主要看着是八成新的‘凤凰牌’后轮圈,两个!还有些杂七杂八的链条、辐条。”凤凰自行车的零件在黑市上也很受欢迎。

听着这一连串沉甸甸的报数,陈所长和东华所的孙所长并肩站在台阶上,相视一笑,脸上都露出了如释重负又极其满意的神色,那是沙场老将缴获了敌军辎重般的成就感。烟头的火光在两人指间明灭。按照行动前就商量好的方案,这些缴获的赃物,价值均分,两个所一家一半。至于那十几名灰头土脸、铐在墙根的嫌疑人,则由陈所长这边带回去主要负责审讯攻坚、深挖线索。

回到交道口派出所时,已是凌晨两点多。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值班室还亮着灯。陈所长让参加行动弟兄们把人处理好后快点散伙回家。他特意把留在所里值班、负责内勤的年轻民警小郑叫到跟前,指着三轮车上卸下来的、属于本所的那部分战利品,尤其是那厚厚一摞现金和用皮筋捆扎好的粮票卷,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吩咐道:

“小郑,辛苦了。这些东西,你登记造册,务必仔仔细细,一笔都不能错。老规矩,”陈所长的目光扫过现金和粮票,“钱和全国粮票,扣除三成,入咱们所里的账,作为日常备用金。剩下的,连同其他赃物的详细清单,明天一早,必须整理利索了,准时上交分局,手续要齐全。”他的语气是命令式的,不容置疑。

小郑是个二十七八的女民警。闻言,他下意识地飞快瞥了一眼站在陈所长侧后方、一直沉默观察的李成钢,眼神里闪过一丝明显的犹豫和不安。李成钢是分局长政治处的副主任,这次算是市局统一安排来基层支援工作,当着这位“上面”来的人面说这个“老规矩”,小郑总觉得心里没底,脸上有点挂不住。

陈所长是老江湖了,一眼就看穿了小郑那点心思。他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语气反而更自然放松了些:“没事儿,让你办你就办,抓紧时间。成钢不是外人。” 这话既是安抚小郑,也是再次向李成钢表明态度。小郑这才松了口气似的,低声应了句“是,陈所”,立刻招呼旁边一个民警帮忙,开始埋头整理登记。

看着小郑开始忙碌,陈所长随即拍了拍李成钢的肩膀:“成钢,走,到我那儿抽根烟,歇会儿。”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陈所长那间狭小的办公室。

办公室陈设简单,一张旧办公桌,两把椅子,一个老旧文件柜,墙上挂着辖区地图和几张泛黄的奖状。陈所长关上门,将那扇不太严实的木门上的一道缝隙也掩了掩,隔绝了外面清点赃物的嘈杂。他拉开抽屉,摸出一个包烟,抖出两支“大前门”——自己叼上一支,又递给李成钢一支。火柴“嚓”地一声划亮,橘红的火苗跳动,点燃了烟丝。两人都深吸了一口,带着尼古丁气息的烟雾很快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烟雾缭绕中,陈所长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开门见山,语气是少有的坦诚,带着一种托付家底的意味:

“成钢,这里没外人,老哥跟你交个底。”他又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赖局前些日子跟我私下里透过风了。我这儿呢,掐指一算,也就剩大半年功夫,‘到点儿’了,该回家抱孙子喽。”他自嘲地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更深了,“这交道口派出所的担子,十有八九,是要交到你手上的。”

他顿了顿,目光带着深沉的追忆,落在袅袅升腾的烟雾上:“咱们也是老熟人了。我记得清清楚楚,你是五八年从部队复员回来的,扛着背包回家没几天就到了咱交道口派出所报到,那会儿我还是治安队的队长呢。小伙子精神,肯干,有股子部队带出来的韧劲儿。”陈所长的语气带着长辈的赞许,“你在咱这基层一待就是前前后后快小十年,风里雨里,什么案子没经历过?后来才调去分局高升。所以说,对咱这片儿,对咱所里的情况,你心里门儿清,比我这个快退休的老头子可能还透亮。”

“以前,老所长张建国在的时候,”陈所长话锋一转,脸上的温情淡去,眉头微微蹙起,语气里带着点复杂的情绪,像是惋惜又像是无奈,“咱客观说,老张工作能力是有的,领导能力也有一套。但就说一点,对下面的兄弟们,尤其是在福利待遇这方面,那是真的一点不上心,抠得紧。大家伙儿一年到头,风里来雨里去,破案抓人,蹲坑守点,熬更守夜,有时候油钱饭钱还得自己往里贴。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堂堂一个公安民警,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连好些效益好的工厂里的工人都不如。人家逢年过节还能分点鱼肉带鱼、白糖点心票什么的,咱们呢?两手空空回家,老婆孩子眼巴巴看着,脸上无光啊。”

“后来,我接了这摊子,”陈所长弹了弹烟灰,动作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沉稳,声音压低了些,却异常坦然,“就琢磨着,光讲奉献不行,人心也会凉。所以,就慢慢有了这么个不成文的规矩。”他指关节轻轻敲了敲桌面,“这些收缴上来的赃款、赃物变卖的钱,或者有时候兄弟单位办案划拨过来的协作经费,按照规定,大头一分不少的肯定要上缴。完了之后呢,咱自己留那么一点点,不多,就一小部分,算是截流吧,作为所里的‘备用金’,或者你叫它‘小金库’也行。”

陈所长抬起眼,目光炯炯地直视着李成钢的眼睛,那眼神里有坦荡,有无奈,更有一份沉重的责任感:“这笔钱,绝对不许用在个人身上,一分一厘都要用在刀刃上!主要就干两件事:一是逢年过节,给所里每个兄弟都分点实实在在的福利。甭管是托人买点凭票供应的平价猪肉、花生油,还是弄点紧俏的肥皂、毛巾、点心票,哪怕就一人发几个苹果、几斤冻梨呢!图啥?就图让大家辛苦一年,过年回家能有点硬气的东西,让家里人高兴高兴,觉得咱这身警服没白穿!二是,所里哪个弟兄家里真遇到难处了,火烧眉毛那种。比如老人生了大病急需救命钱实在凑不齐,或者家里房子塌了半边……碰上这种坎儿,‘备用金’就能拿出来,以组织的名义慰问、救济一下,帮他们顶过去。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当领导的心里装着大家,关键时刻伸把手,大家伙儿才能拧成一股绳,觉得跟着你干有奔头,有温暖,再苦再累也值当!”

烟雾在两人之间弥漫,陈所长的声音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沧桑和语重心长:“成钢,我今天跟你敞开说这些,不是教你学坏,也不是让你违反原则。我是真心希望你能理解基层的这点难处和无奈。你以后也是要当所长、带队伍的人,肩膀上担着几十号兄弟的饭碗和心思。有些事,光靠讲大道理、喊口号行不通,那不接地气。你得明白基层的柴米油盐,明白这潭水的深浅,懂得在规矩和人情之间,找到那个微妙的平衡点,怎么灵活处理,怎么把人心拢住,让大家心服口服地跟你干。这才叫本事啊。”

李成钢静静地听着,指间的香烟燃了近半,烟灰固执地挂在烟头上。他两世为人,又在体制内浸润多年,从基层民警一步步走过来,哪里会不明白这里面的门道和水深水浅?他太清楚了。他知道老陈这番话推心置腹,掏心掏肺,绝非为了一己私利。这“土政策”看似违规,根源却在于那个年代普遍存在的资源匮乏和僵化体制。在当时的国情下,这种操作在很多基层单位(不止是公安)都心照不宣的存在着,某种意义上,它像一道脆弱却又不可或缺的粘合剂,维系着小集体的基本运转和队伍的脆弱稳定与凝聚力。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对现实的妥协和无奈的智慧。

他迎着老陈那充满托付和期冀的目光,将烟头摁灭在桌上的玻璃烟灰缸里,发出轻微的“滋”声。他挺直了腰背,目光沉稳而坚定,郑重地点了点头:

“陈所,我明白。”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您放心,您的苦心,您的难处,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您为所里、为兄弟们做的这些,我能理解。以后……”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做出一个重要的承诺,“我知道该怎么做。既要对得起头上的国徽,也要对得起跟着咱们出生入死的这帮兄弟。”

李成钢没有慷慨激昂的表态,没有豪言壮语。但这短短几句话,以及眼神里那份深切的“了然”和无声的承诺,如同定海神针,让陈所长心头最后一丝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知道,李成钢是个真正的明白人,懂分寸,知轻重,更是个能扛事、有担当的人。把交道口派出所这副沉甸甸的担子交到他手上,自己可以踏踏实实、安心退休了。

老陈紧绷的下颌线终于松弛下来,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笑容。他再次摸出烟盒,自己熟练地叼上一根,又递给李成钢一根。小小的办公室里,烟雾再次弥漫开来,仿佛成了两个男人之间无言信任的空气。

陈所长深深吸了一口烟,目光透过袅袅升腾的淡蓝色烟雾,变得有些遥远而恍惚,声音也低沉下来,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沉重:

“五三年……在朝鲜,三八线附近的山沟里。我那会儿还是个愣头青,是个小小的副连长,管后勤杂务。记得也是五月前后,那边山里的鬼天气,邪乎得很。早上起来,山涧里还结着薄冰,冻得人直跺脚。可到了中午,太阳毒辣辣地悬在头顶,一丝风都没有,闷热得跟扣在蒸笼里似的!” 陈所长的眉头紧紧锁着,仿佛又感受到了那份令人窒息的黏腻,“可我们连里的兄弟们……唉,还他妈穿着入冬时发的厚棉袄!那棉袄早就被汗浸透了不知道多少遍,硬邦邦的,里面棉絮都滚包结成坨了,更别提……”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厌恶,“虱子!那虱子多得啊,简直能在棉袄里子开运动会!咬得人浑身是包,钻心地痒痒!”

“好不容易,盼星星盼月亮,听说后方运来了一批单军衣!战士们那个高兴劲儿啊,眼巴巴地等着,一天、两天……足足等了三天,团里还没通知去领!” 陈所长的语气变得急促起来,“战士们忍不住了,都跑来找我这个管后勤的副连长,堵着门问:‘连长,新军衣啥时候发啊?求求您了,再捂下去人都要臭了!穿着这身冲上去,还没见着敌人自己先热晕了!’”

老陈夹着烟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长长一截烟灰簌簌落下,他也浑然不觉。他的思绪完全沉浸在那段炮火连天的记忆里。

“我……我架不住弟兄们那个眼神啊!那是饿狼盯着救命粮的眼神!我硬着头皮,顶着可能挨训斥的风险,跑到团后勤的仓库去问。” 陈所长的声音陡然拔高,压抑了二十多年的怒火仿佛在这一刻重新点燃,“嘿!你猜怎么着?!” 他猛地一拍大腿,发出“啪”的一声巨响,震得桌上那个印着“为人民服务”字样的白搪瓷缸都跟着晃了几晃,茶水溅出来几滴。

“崭新的单军衣,草绿色的,一捆捆码得整整齐齐,跟小山似的,就在库房里堆着!落了一层灰!管库的两个干部,正他妈优哉游哉地坐在弹药箱上,就着咸菜疙瘩,啃着大白馒头呢!吃得那叫一个香!” 陈所长咬牙切齿,眼睛瞬间布满了红血丝,“我强压着火气上去问,‘同志,衣服到了为啥不发下去?战士们都快急疯了!’ 其中一个,斜了我一眼,头都不抬,继续啃着他的馒头,含糊不清地说:‘发什么发?慌什么!上级通报了,马上又有大仗要打!现在发下去,一冲锋,一打仗,不全糟蹋了?等打完这仗再发,省多少事!’”

“他娘的!!!” 陈所长几乎是吼了出来,额头上青筋暴跳,“我当时这火啊,‘噌’一下就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老子在火线上拼死拼活,兄弟们穿着爬满虱子的棉袄在战壕里煎熬,你们他妈坐在这里吃馒头啃咸菜,还想着省几件衣服?!” 他挥舞着拳头,仿佛眼前就是当年的场景,“老子二话没说,上去一人一脚就他妈给踹飞了!馒头咸菜撒了一地!要不是旁边几个参谋和文书反应快,死死抱住我的胳膊腰杆……” 陈所长喘着粗气,眼中射出骇人的凶光,声音嘶哑狠厉,“我真他妈想把腰里的‘家伙事’掏出来,一人赏他们一颗‘花生米’!省衣服?!那是他妈的拿我们兄弟的命不当回事!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沉寂,只有陈所长粗重得像破风箱般的喘息声,以及烟丝在寂静中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后来……我关了禁闭,背上一个严重警告处分,错过了那场战斗……”陈所长的声音陡然低落下去,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悔恨,他狠狠地、几乎是贪婪地吸了一大口烟,仿佛要用那辛辣的烟雾堵住满溢的悲恸,才用尽全身力气,哑着嗓子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字:“……等……等我放出来……我们连……一百多号人啊……活下来的兄弟……还他妈不到平时一个排的人数……不到平时的一半人啊……” 他垂下头,手指深深插进花白而坚硬的头发里,宽阔的肩膀微微颤抖着,烟头快要烧到手指也浑然未觉。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抬起头,掐灭了早已熄灭的烟头,眼神空洞地盯着斑驳的桌面,仿佛要透过那层陈旧的油漆,看清什么早已逝去的灵魂:“打那儿以后,我就认准了一条死理儿:带队伍,当领导,啥荣誉、啥口号、啥大道理都是虚的!摆在第一桩的头等大事,就是得把跟着你干的兄弟当人看!实实在在的人!得让他们穿得暖、吃得饱,心里踏踏实实有底!不能让他们在背后戳着你的脊梁骨骂娘!不能让他们流血又流泪,最后连件干净衣裳都穿不上!”

李成钢静静地听完,心口像是被一块浸透了冰水的巨石沉沉压住,闷得发慌。老陈的故事太过于惨烈,充满了那个年代特有的、残酷到令人窒息的真实。那份沉重的、用无数战友鲜血和生命换来的责任感,如同实质般压在他的肩上,穿越时空依然冰冷刺骨。他看着眼前这位即将卸任的老所长,那张被岁月和硝烟刻满沟壑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偏执的、不容置疑的坚持——那是用血泪教训锤炼出的、最朴素的带兵之道。

他连忙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老所长身边,伸出手,用力地、沉沉地按在陈所长微微颤抖的肩膀上,声音低沉而真挚,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陈所,您的苦心,兄弟们……都懂!您放心,这份心,这份担子,我李成钢接住了!”他看着老所长抬起的、带着血丝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跟着您这样的老领导,下面的兄弟们……是有福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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