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了,四合院里星星点点的电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在青砖地上晃动。傻柱缩着肩膀,像霜打的茄子一样挪进中院,脑袋快埋到胸口了。脸上火烧火燎的,心里憋闷得像塞满了湿透的烂棉絮。黄强那委婉而坚决的拒绝,把他拍胸脯跟秦淮茹面前吹的牛皮戳得千疮百孔,里子面子全没了。
他只想赶紧钻回自己那间冷冰冰、以前弥漫着臭袜子味儿的屋子,门一关,蒙头大睡当啥都没发生。手指刚碰到冰凉的门把手,“哗啦”一声轻响,斜对门贾家那块洗得发白、边角都磨毛了的蓝布门帘掀开了。
秦淮茹探出半个身子,一手攥着门帘边,指关节因为用力有些发白。她脸上努力挤出惯常的、带点讨好意味的笑容,但那嘴角弯得勉强,眼底全是绷紧的焦灼和期待。她飞快地用袖口蹭了下眼下根本看不见的灰,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却掩不住里面的急切:“柱子,回来啦?” 她身子下意识往前倾了倾,“事儿…打听的咋样了?有…有准信儿没?” 她另一只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襟下摆。
傻柱心里“咯噔”一下掉进冰窟窿,脚像被焊死在门槛上。他使劲挠着剃得发青的后脑勺,挠得头皮屑簌簌往下掉,眼神躲闪着不敢看秦淮茹,瞟着旁边糊着旧报纸、污迹斑斑的窗户。“秦…秦姐……”他喉咙发紧,声音干得发涩,“那啥…我找强子问了…他,他说…” 他梗着脖子咽了口唾沫,感觉舌头都不是自己的,“眼下这政策,卡得死严…进临时工,尤其…尤其是农村户口,名额…名额早满了,死了心了……他…他就是个小办事员,也…也使不上劲……” 每说一个字,脸上都臊得慌。
秦淮茹脸上强撑的笑意瞬间冻僵了,嘴角还僵在那儿,眼神却像被泼了盆冰水,“噗”一下彻底黯灭,只剩下死灰般的空洞。肩膀猛地垮塌下去,整个人矮了一截,目光直直钉在脚下那块裂了缝、坑坑洼洼的青砖上,半晌没动弹。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她喉咙里艰难地“咕噜”一声,极其轻微地“哦”了一下,那声音又哑又飘,像从破风箱里挤出来的:“…没事,柱子,麻烦你了……你…也算尽心……” 那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沉甸甸的灰心和被生活磨平棱角的认命。
“没了?!又没了?!我就知道!我就他妈知道是这么个结果!”
贾家的门帘被“哗啦”一声粗暴地甩开,狠狠撞在门框上,震得门框上糊着的旧年画都晃了三晃。棒梗像头发狂的牛犊子冲出来,脖子梗得通红,胸口剧烈起伏,喘着粗气,显然一直紧贴在门后听着。他双眼赤红,布满蛛网似的血丝,死死瞪着秦淮茹,完全无视了傻柱的存在。声音嘶哑得像砂纸在磨:
“为什么?!”他突然攥紧拳头,狠狠砸在冰冷的门框上,“砰”一声闷响,震落一片灰土。“凭什么好事儿都轮不着我?!阎解旷他爹花钱买了工作!许达他爹托人塞进机关端茶递水!李思瑾一个女的都能去当兵!我呢?!”他用力扯着自己肩膀上那块磨得发亮、边缘线头都绽开的补丁,额角青筋暴凸,唾沫星子乱飞,“我在街上当‘板儿爷’!给人扛大包拉平板车,脊梁骨都要压断了!点头哈腰赔笑脸,挣那几个铜子儿够塞牙缝吗?!多少年了?五年!七年!哪天是个头?!有他妈一点亮儿吗?!”
他越吼越激动,积压多年的委屈和嫉妒像开了闸的洪水汹涌而出,猛地回身,手指哆嗦着,狠狠戳向屋里烟雾缭绕的角落,又猛地指向门口脸色惨白的秦淮茹:
“都赖你们!赖你们没本事!赖你们窝囊!赖我不是那该死的城镇户口!我要生在城里,至于让人踩在脚底下吗?!我恨!我恨透了你们!!”
这带着哭腔的嘶吼像炸雷劈在寂静的院里。好几家的灯“啪嗒”“啪嗒”紧跟着亮了,昏黄的光线刺破黑暗。窗户支开缝,门帘悄悄掀起一角,人影晃动,嘁嘁喳喳的议论声立刻像蚊蝇一样嗡嗡响起,填满了院落的空隙。
一直坐在屋里矮脚板凳上、闷头“吧嗒”抽烟的贾东旭。听到那个尖锐的“恨”字,他像被火钳子烫了,“腾”地弹了起来!动作太猛,小板凳“哐当”一声被他带翻在地。自从受了伤后他本就觉得在人前矮三分,此刻被亲儿子当着全院邻居的面指名道姓骂“窝囊废”,那股憋了大半辈子的窝囊火“轰”地冲上了顶门心!
他几步冲到门口,脸气得铁青,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乱蹦。那双粗糙得像砂纸、指甲缝里嵌满黑泥和机油污垢的大手,带着一股狠戾的风,“啪!啪!”两下,又快又重地扇在棒梗脸上!声音脆得像甩鞭子,在院里炸开。
“小畜生!反了你的天了!”贾东旭浑身筛糠似地抖,唾沫星子喷了棒梗一脸,食指几乎要戳进儿子布满血丝的眼珠子里,喉咙都喊劈了,“老子勒紧裤腰带,嚼着窝头咸菜把你喂这么大,就是让你来恨老子的?!白眼狼!自己没能耐,倒他娘的赖起老子娘了?!城镇户口?!那玩意儿是你老子我能画出来的吗?!啊?!再敢放一个臭屁,老子…老子今儿就敲断你的狗腿!!”
棒梗被打得头猛地一偏,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两边脸颊迅速肿起不对称的紫红巴掌印。他捂着脸,猛地扭过头,那双眼睛死死剜着贾东旭——先是痛楚和震惊,瞬间就烧成了淬毒的恨意和无边的绝望!他嘴唇哆嗦着没出声,肩膀狠狠一撞,顶开了正泪流满面扑上来想拦他的秦淮茹,像头濒死的狼崽子,“嗷”一声撞回黑洞洞的屋里,“哐当!!!”那扇本就有点歪斜的破木门被他摔得山响,震得门框上的尘土簌簌往下掉。紧接着,屋里传来拳头狠狠砸在夯土墙上“咚咚”的闷响,和压抑不住、撕心裂肺的嚎哭,那哭声里充满了无助和怨毒。
秦淮茹被撞得“哎哟”一声,踉跄着重重磕在冰凉坚硬的门框上,腰窝一阵钻心的疼。她顾不上疼,看着丈夫扭曲狰狞的脸,听着儿子屋里那绝望的哭嚎和捶墙声,腿一软,顺着门框滑坐到冰冷刺骨的门槛上。她双手死死捂住脸,破碎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拼命挤出来,肩膀剧烈地抽动,泪水很快濡湿了打着补丁的袖口,一滴一滴砸在积着灰的青砖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院子里,看热闹的邻居们眼神复杂地交换着。有人撇着嘴摇头叹气,有人小声嘀咕“棒梗这话太戳心窝子了……”,也有人“唰啦”一声赶紧把窗户关严实,生怕沾上晦气。
隔着糊着旧报纸的玻璃窗,一大爷易中海冷眼看着中院这场闹剧落幕,只剩下贾东旭拉风箱似的粗喘和秦淮茹压抑的哭泣。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慢慢踱回冰冷的床边。头顶上那盏十五瓦的白炽灯发着昏暗的灯光,灯罩上半圈熏黑的油污格外显眼。老伴一大妈正就着这昏暗的光线,捏着一根针费力地纳着厚厚的千层底布鞋底,针脚细密却透着生活的沉重。听到动静,她手里的针线停了下来,担忧地望着窗外模糊的人影。
一大爷脱了脚上那双同样打着补丁的旧布鞋,坐上冰冷的床沿,没急着躺下。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冷冰冰的床沿上敲了敲,发出“笃笃”的轻响,显出心里的不平静。他嘴角撇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混合着同情、不屑和“早知如此”的漠然,声音压得极低,对着正要把针插回线板的一大妈说:“瞧见没?”他用下巴朝窗外贾家狼藉的方向点了点,声音带着点居高临下的凉意,“这个东旭啊,要是当初肯放下他那点没用的硬气,应下给我养老送终这事儿,我那厂里的正经工位,不就顺理成章留给棒梗顶了?何至于今天让亲儿子指着鼻子骂‘窝囊废’?非梗着脖子充硬骨头……哼,有骨气能当饭吃?能顶工作指标?”
一大妈抬眼看了看老伴,又望望漆黑的窗外,听着隐约传来的压抑哭声,嘴唇动了动,终究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她没接话,低下头,粗大的手指捏紧了手里的鞋底和锥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继续一下下用力地扎着厚厚的鞋底,像是在把所有的忧虑都扎进去。
一大爷钻进被窝,冰凉的被面让他倒吸了一口气。他侧过身,背对着窗户的方向,声音带着点世事洞明的疲惫,更像是自言自语:“等着瞧吧,这才哪到哪。小当眼瞅着二十的大姑娘了,槐花也十六了,一眨眼就都是要工作的年纪。就凭他贾东旭?嘿……”他最后那声短促的“嘿”,充满了对贾家未来困境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冷酷,仿佛在说:好戏还在后头。
傻柱臊得耳根子都红了,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钻进去。心里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我这张惹祸的破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臊眉耷眼地胡乱推开门,像条急于躲藏的老鼠,“哧溜”一下钻回充满单身汉特有汗味的冷清屋子,“咔哒”一声死死关上了门,还下意识地插上了门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