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两天,李成钢抽了个空,专门去厂里找了他的表弟王定平。王定平在厂里后勤处当办事员,每天给几个主任副主任跑腿,人面熟,消息也灵通。
“定平,帮我个忙,”李成钢开门见山,递了根烟过去,“后勤处李怀德主任那儿,你熟不熟?帮我递个话,就是我院里的邻居贾东旭,受了点工伤干不了钳工,家里实在困难,想给他爱人秦淮茹在食堂寻个临时工的缺,拜到他门下,看看有没有这个造化。”
王定平接过烟,笑了笑:“表哥你开口,这事我得上心。李主任那人,是讲究人,话能递上。等我信儿。”
王定平办事果然牢靠。几天后就有了回音,他找到李成钢和一旁惴惴不安的贾东旭:“表哥,东旭哥,话带到了。李主任听说东旭哥是工伤,家里困难,很是同情,让抽空去他办公室细聊,说‘能照顾的,组织上一定尽量照顾’。”
过了两日,李成钢便领着贾东旭,由王定平引着,敲开了李怀德主任办公室的门。李怀德约莫四十多岁,面皮白净,穿着干净得体的干部服,说话慢声细语,极是体贴。
“东旭同志是吧?坐,坐!”李怀德热情地让座,又给李成钢和王定平散了烟,“你的情况,定平同志大概跟我说了。因公负伤,了不起啊!给国家建设流汗流血,现在家里遇到困难,厂里于情于理,都该关怀,这是我们的责任嘛!”小李同志,咱们是本家有空多亲近亲近哈!
他呷了口茶,推心置腹地说:“食堂呢,确实也需要人。临时工岗位,一个萝卜一个坑,盯着的人不少。”说到这里,他稍稍压低了声音,显得更为推心置腹:“不瞒你们说,现在想进厂里干活的人多,光是厂里职工家属符合条件的就有不少。岗位有限,难办啊。”
李怀德说着,拿起桌上的钢笔,似是无意地在便签纸上写了个“12”,随即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在上面添了个“0”,组成“120”的数字,然后自然地用文件盖住了。他叹了口气,语气恳切:“不过,再难,也不能寒了工伤同志的心!这样,你们先回去,我呢,也再‘研究研究’,尽量克服困难。只要各方面条件‘合适’,争取尽快给秦同志解决这个工作问题。都是为了革命工作,分工不同嘛!”
话说得漂亮,但直到告辞,具体“研究”到何时,都没个准信。李成钢心里明镜似的,出门后,对懵懵懂懂的贾东旭低声道:“东旭哥,看清楚了吗?李主任那‘一百二十’的意思。‘研究’的意思你懂吗?‘诚意’到了,就好‘研究’了。李主任是体面人,不会明说,但规矩不能坏。”
贾东旭这才恍然,赶紧点头。回去后,又是好一番东拼西凑,几乎掏空了家底又在外挪借了些,总算凑足了一百二十块钱。这次,他独自一人,再次敲开了李怀德办公室的门。
李怀德见他来了,依旧是那副和蔼可亲的模样,绝口不提钱字,只是感慨:“东旭同志不容易啊,家里负担重……你放心,你爱人的事,我们后勤处开会已经‘慎重讨论’过了,各方面的‘条件’都符合了,原则上是同意的。”
贾东旭趁着他低头批文件的空档,飞快地将那个装着整整一百二十块“诚意”的信封塞进了报纸底下。李怀德眼角余光瞥见那厚度,笔下未停,只是语气更加温和笃定了,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好,条子我已经签了,你让秦同志明天直接去食堂找钱主任报到就行。以后好好干,有什么困难,还可以来找组织。”
钱到位,路子通,事情办得出奇顺利。
这天一大早,贾东旭难得地精神头十足,领着秦淮茹去食堂报到。食堂的钱主任和李怀德早通过气,收了条子,简单交代了几句工作内容,主要就是择菜、洗菜、打扫卫生这些杂活。末了,钱主任随口说了句:“小秦啊,好好干。你要想去那个食堂呀,我听说傻柱和你们邻居,他们三食堂也行,他那灶上事儿多,更缺人……”
秦淮茹心里微微一动。三食堂?傻柱就在那里掌灶。傻柱这人虽说浑了点,但对他们家确实没得说,这些年明里暗里接济了不少。要是能去他那儿,不说别的,至少灶上剩下的饭菜边角料,傻柱肯定会多照顾她一些……
可她这念头刚起,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的贾东旭就立刻抢着开口了,语气斩钉截铁:“钱主任,谢谢您好意!不用了不用了!只要不和傻柱在一个食堂,其他哪个食堂都行!我们听从您的安排,那个食堂都挺好挺好!”
钱主任被他这突然的激动弄得一愣,随即笑了笑:“哦?行啊,那就在一食堂干吧。”
走出食堂,呼呼的北风刮在脸上有些刺疼。贾东旭闷着头在前面走,秦淮茹默默跟在后面。走了一段,贾东旭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看着低着头的秦淮茹,语气有点冲,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别扭: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傻柱那家伙看你啥眼神!那眼珠子,跟掉油锅里似的,粘糊糊、色眯眯的!在院子里,人多眼杂,他不敢过分。可到了上班的地方?一个食堂?低头不见抬头见?不行!”他喘了口气,像是给自己鼓劲,“我贾东旭再没本事,也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我不能让自己媳妇天天搁那人眼皮子底下晃悠!这像什么话?”
秦淮茹低着头,手指绞着棉袄的衣角,半晌没吭声。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眼圈有点红,声音不大,但透着坚持:
“东旭,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这些年,要不是柱子他隔三差五地帮衬,从食堂带点剩饭剩菜回来,光靠你那份口粮,棒梗……咱们家老的小的,哪能熬得过来?”
贾东旭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像是被揭了伤疤。他猛地提高了声音:“我知道!我知道他帮了忙!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他烦躁地抓了抓短短的头发,眼神复杂地看着妻子,“可你知道么?秦淮茹,就因为他帮了忙,我才更清楚他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他那点心思,瞒不过我!我是男人,男人最懂男人想什么!他对你好,那是奔着什么去的?那是真心实意当邻居帮忙么?那是馋你这个人!”
他的话像石头一样砸过来,秦淮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头垂得更低了,默默跟着丈夫,踩着一地的枯黄落叶,朝那个家走去。
秦淮茹在一食堂扎下了根。她手脚麻利,人也和气,很快适应了择菜、洗刷、打扫的活儿。贾东旭更是雷打不动,每天中午必端着饭盒来一食堂吃饭。以前他总跟着师父易中海去三食堂傻柱那儿,现在突然转了性子,易中海心里直犯嘀咕。
这天中午,易中海端着饭盒,看贾东旭又脚步匆匆地直奔一食堂方向,心里那点疑惑像猫爪子似的挠着。他想了想,没出声招呼,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一食堂人头攒动,队伍排得不短。易中海远远地跟在人群后面,目光扫视着打菜的窗口。当他的视线落在其中一个窗口时,瞳孔猛地一缩——秦淮茹!穿着食堂统一的白色围裙,正拿着长柄勺,神色略显紧张但动作还算流畅地给工人打菜!
易中海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秦淮茹当临时工了?什么时候的事?谁办的?贾东旭竟然一个字都没跟他这个师父提过!一种强烈的不安和失控感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贾东旭这是翅膀硬了?还是有人在他背后撺掇,想把他这个师父撇开?他死死盯着窗口里忙碌的秦淮茹,又看了看排队人群中坦然自若的贾东旭,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这事儿像根刺一样,扎得易中海一下午都心神不宁。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晚饭也吃得没滋没味。天一擦黑,易中海就沉着脸,径直来到了贾家门口。
贾东旭刚放下碗,秦淮茹还在收拾灶台。易中海敲开门,也没进屋,就堵在门槛那儿,眼神锐利地盯着贾东旭,劈头盖脸地质问:
“东旭!秦淮茹去食堂当临时工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连个声都不吱?!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师父?是不是觉得师父老了,不中用了,用不着跟我说了?啊?”
贾东旭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火气压得一窒,下意识地又低下了头,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易中海看他这副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语气放缓了些,但话里的分量更重了,带着浓浓的“为你好”的味道:“东旭啊,师父不是要管你,师父是担心你!怕你年轻不经事,被人给坑了!现在弄个临时工,这里头水深着呢!多花了多少冤枉钱?找谁办的?这都得弄清楚!你事先跟师父说一声,师父去厂里找领导说道说道,这点面子还是有的!咱们师徒之间,有什么事不能商量?你藏着掖着算怎么回事?”
他正说得“语重心长”,隔壁屋门“哐当”一声被推开,贾张氏提着裤子从公共厕所回来了,显然听见了易中海后半截话。
贾张氏那双三角眼立刻竖了起来,叉着腰就冲了过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易中海脸上:
“呸!易中海你个死绝户!站着说话不腰疼!以前我们家东旭求你帮忙的时候,你推三阻四,左一个厂里困难右一个没名额,打马虎眼糊弄鬼呢!现在我们自己豁出脸皮,砸锅卖铁托人找关系把事儿办成了,你又跳出来充什么大尾巴狼?说三道四指手画脚!我看你就是红眼病犯了,见不得我家有点起色,有点盼头!你个黑心烂肺的,活该你绝户,没人给你养老送终!” 老太太骂得兴起,嗓子眼里咕噜一声,“嗬——tui!” 一口浓黄的老痰不偏不倚,狠狠啐在易中海脚边的地上。
易中海这辈子哪儿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过“绝户”?脸上顿时红一阵白一阵,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贾张氏:“你…你…不可理喻!我是东旭的师父!他家里的事,我难道不该问问?不该管管?我怕他吃亏!”
“放你娘的狗臭屁!”贾张氏跳着脚骂回去,“早干嘛去了?现在跑来猫哭耗子假慈悲!”
就在这一刻,一直低着头、拳头攥得指节发白的贾东旭,猛地抬起了头!他双眼通红,压抑了许久的委屈、愤怒和憋屈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声音大得震得房梁都嗡嗡响:
“师父!你要管什么?!管我不要借钱给淮茹找个活路?!管我贾东旭现在一个月就攥着那28块5毛钱,要养活我娘、我媳妇、还有棒梗和小当、槐花几张张嘴?!管我们一家五口挤在这小破屋里算计着每一分钱怎么花?!”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我们自己咬着牙,想方设法,就想把这日子稍微过得好那么一点点,别让老婆孩子饿着冻着!怎么就那么碍您的眼?!怎么就那么难?!您告诉我,到底是哪儿错了?!”
贾东旭这一通吼,把易中海吼懵了。他看着徒弟那张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听着那带着哭腔的质问,特别是那句“28块5养活六口人”,像一记重锤砸在他心上。他气势瞬间矮了半截,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下来,带着点慌乱:
“东…东旭,你看看你,急什么?师父不是这个意思……师父就是担心你被人骗了,多花钱……”
旁边的贾张氏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听听!听听!易中海你这马后炮放得比唱戏还好听!早干嘛去了?现在装什么好人?东旭!甭跟他废话!跟这种黑心肝的绝户没啥好说的!”
易中海被这对母子夹枪带棒骂得气血翻涌,最后一点理智也被烧没了。他几十年来最看重脸面和权威,此刻被彻底踩在脚下。他指着贾东旭,几乎是咬着牙根,抛出了他认为最重的威胁:
“好!好!你们贾家有种!我易中海一片好心被当成驴肝肺!行!既然你们这么有本事,不需要我这师父了,那以后你贾东旭技术上的事,别来找我!也别指望我再教你半点东西!咱们师徒的情分,今天……就到这儿了!”
这话一出,屋里死一般寂静。
贾东旭看着眼前这个曾经被他视为依靠、甚至像父亲一样的师父,看着他脸上那抹色厉内荏的决绝,只觉得心口冰凉一片。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平静得吓人:
“一大爷。”
这声“一大爷”,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进了易中海的耳朵。
贾东旭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疲惫和彻底的失望:“一大爷,您忘了?我现在……在车间干的是打杂登记的活儿。我还学什么技术?您觉得……我还需要学吗?”
“……” 易中海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这一声“一大爷”和那句“打杂”,彻底击碎了他最后一丝幻想。他知道,完了。自己刚才气昏了头说错了话,把这师徒情分逼到了绝路,再无转圜余地。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惨白和一片茫然。
他再也没有勇气看贾东旭和贾张氏的眼神,甚至忘了维持自己“一大爷”的体面,像个斗败了的公鸡,猛地转过身,脚步虚浮、踉踉跄跄地冲出了贾家那扇低矮的门洞,一头扎进了外面浓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