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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东旭局促地坐在李家那张方桌旁的凳子上,左臂裹着厚厚的石膏,用一根纱布吊在脖子上。他那张原本就有些瘦削的脸颊,在伤病和忧思的作用下显得更加凹陷,眼底下带着深深的青黑。对面坐着李成钢,穿着棉警服,刚下班,帽子挂在墙上的钉子上。

“钢子兄弟,这次…真是多亏了你!”贾东旭的声音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虚弱和发自肺腑的感激,他微微欠身,动作因为手臂的牵扯显得有些笨拙,“工伤的事多着成钢兄弟指点。这份情,哥记心里了。”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更沉重的忧虑压了下去。

“东旭哥,快别这么说,街坊邻居的,我也是和嫂子说下几个关键点,谁看见了能不搭把手?”李成钢摆摆手,提起炉子上的水壶,给贾东旭面前那只缺了口的搪瓷缸子里续上热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车间和工会那边都说你是因公负伤,这没错吧?厂里医药费都给报销了?”

“嗯,报了,报了。”贾东旭用还能活动的右手捧住杯子,汲取着那一点暖意,声音低沉了下去,“厂里领导也派人来看过,说让我安心养伤,工资…按照二级钳工发放。” 他下意识地抬了抬打着石膏的左臂,那沉甸甸的石膏仿佛压在他的心上。“可…钢子兄弟,我这心里,是真没底啊。”

贾东旭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恐惧,那是一种对未来生计无着的巨大恐慌:“你是不知道,我们钳工这活儿,全靠手上功夫,劲儿要匀,眼要准。我本来手脚就不算太利索,升二级都费了老鼻子劲儿。现在…折了这条胳膊,”他的目光落在石膏上,像是看一个无法摆脱的诅咒,“骨头是接上了,大夫说…以后能不能完全恢复,恢复几成,都得看运气。就算骨头长好了,这力气,这灵活劲儿,还能有以前几成?二级工的活儿…怕是真悬了。”

屋里一时只剩下水壶轻微的“嘶嘶”声和炉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沉重的现实像一块无形的巨石,压在两人心头。贾东旭家里的情况,院里人都清楚几分:母亲贾张氏好吃懒做,媳妇秦淮茹怀着身子,眼看肚子越来越大,还有一个棒梗和小当。全家的顶梁柱就靠他那二级工的工资和他爸当年的抚恤金撑着。他要是干不了钳工,这顶梁柱可就真塌了。

李成钢沉默了许久,眉头紧锁。他不是轧钢厂的人,但作为邻居,也深知工人家庭一旦失去了主要劳动力意味着什么。他思考着措辞,既要给贾东旭一点希望,又不能瞎许愿。

“东旭哥,” 李成钢的声音低沉而诚恳,带着一种现实的考量,“你这伤,是实打实为公家干活落下的。厂里既然认了是因公负伤,那…等你伤养得差不多了,骨头长结实了,是不是可以去跟厂领导好好谈谈?”

贾东旭的眼睛里燃起一丝微弱的火苗,急切地看着李成钢:“谈?谈什么?”

“谈换个岗位啊!”李成钢放下杯子,身体微微前倾,“你这胳膊伤了,干重活儿、精细活儿确实困难。但厂里那么大,总不能啥活儿都要求两只胳膊都跟铁打的似的吧?后勤那一摊子事儿呢?库房?收发?门卫?或者…看看有啥能帮着记记账、跑跑腿的文职类工作?后勤或者行政那边有没有合适的?”

他顿了顿,看着贾东旭认真倾听的样子,继续道:“你刚不是也说了,厂里现在给你发钳工工资养着。这证明厂里对你这个工伤职工还是有责任的。这是个很重要的基础。等你能活动了,去看看大夫,让大夫开个证明,证明你这胳膊确实不适合再回原岗位干重体力活了。拿着这个证明,再去找厂领导谈调岗。调到一个你能胜任的、相对轻松的岗位上去。这要求不过分吧?你是因公负的伤,厂里理应照顾!”

李成钢的话条理清晰,给贾东旭指出了一条现实的路径——利用工伤身份争取调换岗位。

贾东旭听着,眼神里的希望之光明显亮了不少,但随即又被另一层忧虑覆盖:“后勤岗…那…那工资呢?” 后勤岗位普遍比一线工人,尤其是技术工人,工资要低不少。

“工资…肯定跟你在车间当二级钳工比不了,” 李成钢实话实说,戳破了贾东旭心里那点侥幸,“但总比干不了活强吧?而且,等你家淮茹嫂子生了孩子,过了月子,身体养好了……” 李成钢说到这里,声音压低了些,“到时候你看看,是不是能跟厂里提提困难?组织上能不能再关照一下?”

贾东旭没太明白:“关照?关照啥?”

“比如…” 李成钢斟酌着用词,确保不越界,“比如看看能不能让淮茹嫂子顶你的岗?你不是工伤调离原岗位了吗?也许…我是说也许有这个可能,厂里考虑到你家实际困难,让你把岗位‘让’给淮茹嫂子,让她去厂里当个临时工?这样家里至少还能有份稳定收入。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点想法,具体政策、厂里肯不肯这么安排,我是真不知道!毕竟我不在轧钢厂工作,内部情况两眼一抹黑。”

李成钢赶紧强调了“可能”、“也许”,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很清楚——他只是提供一个思路参考,绝非承诺。

贾东旭听得心头砰砰直跳。秦淮茹顶岗?这是他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如果真能这样……家里的困难确实能缓解一大半!他脸上的愁云似乎都散开了些许,嘴里喃喃道:“让淮茹去厂里上班?这…这能成吗?”

“成不成,我说了肯定不算。” 李成钢再次强调现实的复杂性,打断了他的幻想,“这都得看厂里的政策,看领导的态度,更要看你的工伤情况能不能符合相关的规定和要求。”

他看着贾东旭因为激动而有些发红的脸,语重心长地补充道:“东旭哥,这么大的事儿,光靠你自己闷着想或者跟我这儿打听没用。你得找明白人商量!一大爷易中海,他不是你师父吗?他对厂里上上下下都熟,又是受人尊敬的七级钳工老师傅,在厂领导面前能说得上话。这事儿,你得跟你师父好好合计合计!”

提到易中海,贾东旭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连连点头:“对对对!师父!师父肯定有法子!他面子大,跟杨副厂长关系也好……”

“嗯,” 李成钢松了口气,端起杯子喝了口水,“跟你师父好好说说你的伤情,说说家里的难处。听听他的意见,他在厂里年头长,见识广,门道也多。让他帮你琢磨琢磨,怎么跟厂里谈调岗的事儿最稳妥,后面那个想法…也听听他的看法,看有没有操作的可能。记住,咱们的目的是让你能继续有份工作养家,让家里的日子能过下去。别的都是次要的。”

一番推心置腹的交谈下来,贾东旭心里那块沉甸甸的大石头似乎被挪开了一角,虽然前路依然布满荆棘,但至少不再是一片漆黑。他有了努力的方向,也知道该去找谁寻求帮助了。

“成钢兄弟,你这番话,真是帮我指了条明路!” 贾东旭挣扎着站起来,用右手紧紧握住李成钢的手,声音有些哽咽,“大恩不言谢!等我…等我这边有点眉目了,再来跟你说道说道。”

“客气啥,东旭哥,赶紧回去歇着吧,养伤要紧。” 李成钢把他送到门口,看着他吊着胳膊,有些蹒跚地穿过前院冰冷的月光,消失在通往中院门洞里。

屋外寒风依旧凛冽,吹得窗户纸呼啦啦响。李成钢关上门,插好门闩,转身看着桌上那两杯已经没什么热气的茶水。他轻轻叹了口气。建议是给出了,但贾东旭的未来,以及那个风雨飘摇的家能否在这严冬里支撑下去,还是个巨大的未知数。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一切,还要看贾东旭自己的努力,看易中海的能耐,更看轧钢厂最终的态度。

几天后,贾东旭感觉精神头稍微好了些,胳膊虽然还沉甸甸地吊着,但心里的焦灼让他坐立难安。李成钢的话像一颗希望的种子,在他贫瘠的绝望土壤里扎了根,他亟需师父易中海这块“定心石”来确认这希望能否开花结果。

他特意挑了晚饭后不久的时间,估摸着师父应该刚吃完饭歇息。穿过熟悉的院落,来到易中海家门前,深吸一口气,才抬手敲门。

“师父,是我,东旭。”他的声音带着伤病初愈的虚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进来吧。”屋里传来易中海沉稳的声音。

贾东旭推门进去。易中海正坐在桌边,就着一盏白炽灯看报纸,桌上还摆着没收拾的碗筷,屋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饭菜余香。易大娘在灶台边忙碌着。

“东旭啊,快坐快坐!”易中海放下报纸,脸上露出关切的神情,“胳膊感觉咋样了?还疼得厉害不?气色看着倒是比前些天强点儿了。”他把旁边凳子往前挪了挪。

“谢谢师父关心,好多了,就是还使不上劲。”贾东旭小心翼翼地坐下,尽量不碰到伤臂。他看着师父熟悉而威严的面孔,心里踏实了不少,鼓起勇气开口:“师父,我今天来,是有件要紧事想跟您商量商量,我这心里实在没底……”

“哦?啥事,你说。”易中海端起桌上的茶缸,喝了一口,目光温和地落在徒弟脸上。

贾东旭把李成钢那天分析的话,特别是关于工伤调岗以及未来可能让秦淮茹顶岗的想法,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他说得很仔细,言语间充满了对李成钢指点迷津的感激,和对未来这条出路的憧憬盼望。

“师父,成钢兄弟说,厂里既然认了我是工伤,等我伤好点,骨头长结实了,就能拿着医院的证明去跟领导谈谈,看能不能调到后勤或者库房之类轻省点的岗位。他还说……”贾东旭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激动,“等淮茹生完孩子,身子养好了,兴许……兴许还能跟厂里说说,看能不能让她顶我的岗,去厂里当个临时工什么的?师父,您看,这条路子……它走得通吗?您在厂里威望高,跟领导关系好,您给把把关,指点指点我,这事到底该怎么跟厂里开口?”

贾东旭说完,满怀希冀地看着易中海,仿佛师父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决定他家未来命运的箴言。

易中海听完,并没有立刻回答。他放下茶缸,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认真思索一个无比复杂的问题。屋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几秒,只有贾东旭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东旭啊,”易中海终于开口,语气是那种惯常的、带着师傅威严的语重心长,“李成钢热心肠,给你出的主意,站在街坊邻居的角度,是为你考虑,这没错。但是……”他用了一个让贾东旭心头一紧的转折词,“这事啊,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易中海坐直了身体,目光变得深邃起来:“首先,调岗。你是工伤,这点厂里认了,医药费报销,工资按二级工发放,这说明厂里是负责任的。但是,东旭啊,”他加重了语气,“咱们轧钢厂几千号工人,每个岗位都钉是钉铆是铆,岗位编制那都是有严格规定的!后勤、库房,听着是轻省,可那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你想想,哪个位置能空出来给你?这要想调动,那得是厂领导层面协调,甚至可能要开党委会讨论,涉及到人员编制调整的大事!”

他观察着贾东旭脸上希望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放缓了语气:“当然,师父不是说完全没可能。等你伤好了,拿到医生证明,师父肯定会替你向厂里反映这个困难。但你要有心理准备,过程肯定漫长,而且结果……未必那么理想。后勤岗的工资,能跟二级钳工比吗?差一大截呢!”

贾东旭的心沉了沉,但还是执着地问:“那……那让淮茹顶岗的事呢?师父,您觉得……有希望吗?”

易中海脸上露出一丝似是而非的难色,摆了摆手:“东旭啊,这事就更……唉,咱们厂里,是有‘顶替’这么一说,对吧?但那都是父退子替,而且必须是正式退休!你这情况不一样。你是工伤调离,不是退休!岗位还在你名下,只是你暂时干不了。让家属临时顶岗?这……这在咱们厂,没有先例啊!”

他顿了顿,显得忧心忡忡:“退一万步讲,就算厂领导看在你是工伤的份上,法外开恩同意了,那秦淮茹一个刚生完孩子没多久的家庭妇女,她能干得了厂里的活吗?车间里的活可不轻省,临时工更是什么脏活累活都可能摊上。她身体受得了?再说,孩子谁带?棒梗、小当,还有刚出生的娃娃,丢给你妈?你妈那年纪……照顾得过来吗?到时候两头顾不好,家里乱成一锅粥,你在家养伤能安心?”

易中海每问一句,贾东旭的脸色就白一分。师父描绘的困难图景,像一盆盆冷水,将他心中刚燃起的火苗浇得奄奄一息。

“师父……那……那我这以后……”贾东旭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我这胳膊要是真废了,厂里又调不了岗,家里……家里可咋活啊?”

易中海叹了口气,语气转而带上一种安抚和诱导:“东旭,别急,别尽往坏处想。你现在最要紧的,是把伤养好!安心养着!厂里不是还发着工资嘛?这就是定心丸!至于以后……”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显得格外真诚:“师父是看着你进厂的,是你师父,能不管你吗?等你伤养得差不多了,师父亲自带你去找最好的骨科大夫再看看!咱们轧钢厂几千工人,受工伤恢复过来的也不少!说不定你这胳膊,好好养,到时候恢复得比预想的好呢?咱们工人,最重要的就是这股子不认命的劲儿!”

易中海的声音里充满了鼓动人心的力量:“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回车间,咱们就得争取!这才是正道!临时调岗,家属顶替,那都是权宜之计,也困难重重,还容易落人口实,显得咱们觉悟不高,光想着给组织添麻烦。你现在一级一级地升,未来前途光明,可不能因为一时的伤病,就想着退路,那才真是可惜了!你想想,你要是咬牙挺过来了,把二级工的本事捡回来,甚至以后努努力升三级,那不比去后勤强百倍?家里的日子自然也就宽裕了!”

这番话,表面上句句在理,充满了对徒弟的关怀和对“工人阶级觉悟”的强调,却像一道道无形的绳索,将贾东旭牢牢地绑回了“必须恢复原状”这根唯一的柱子上,同时将他为家庭寻求的另一条生路——“家属顶岗”的可能性,彻底堵死,并给它扣上了“觉悟不高”、“添麻烦”的潜在帽子。

贾东旭听着师父描绘的“光明前景”——恢复钳工技能,晋升三级工——这与他感受到的自身伤情和医生含糊其辞的预后形成了巨大的落差。他内心深处知道那希望渺茫,但师父斩钉截铁的语气和为他规划的“康庄大道”,又让他不敢、也不愿反驳。师父是七级工,是权威,他说的准没错吧?也许……自己的手臂真能恢复如初呢?一丝侥幸的、被强行灌输的希望,混杂着对师父判断的盲目信任,暂时压倒了李成钢那条更现实但也更“卑微”的退路。

“师父……您说得对……”贾东旭的声音干涩,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自我怀疑,“是我……是我太着急了,想岔了路。我……我还是得好好养伤,争取……争取能回车间……” 。

“这就对了!”易中海满意地点点头,脸上露出宽慰的笑容,“这才是我的好徒弟!别瞎琢磨那些有的没的,把身子骨养结实是头等大事!有啥困难,跟师父说!厂里那边,师父帮你盯着。”

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易中海便以“早点回去休息养伤”为由,结束了这次谈话。贾东旭拖着沉重的步伐和更加沉重的思绪,离开了易中海家。

门关上,屋内的灯光下,易中海脸上那副“慈师”的表情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漠和掌控感。他重新拿起报纸,眼神却并未落在字上。他需要贾东旭这个徒弟一家紧紧依附于他,依靠他的关系和“威望”在厂里立足、解决困难。

如果贾东旭真能成功调到后勤,或者……更糟的是让秦淮茹顶了岗,贾家有了双职工的收入,经济状况改善,那他们对他这个“师父”的依赖程度就会大大降低。秦淮茹要是进了厂,有了自己的见识和收入,心思恐怕就更活络了,更不好掌控了。这是他绝对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所以,他必须把贾东旭牢牢按在“钳工”这条路上,哪怕这条路对于伤残的他而言可能通向深渊。这样,贾家最大的希望,就只能寄托在他易中海身上。只有贾家一直挣扎在贫困线上,他易中海“及时雨”般的帮助和支持,才能显出最大的价值和分量,才能让贾家人,尤其是未来的秦淮茹,对他心存最大的感激和依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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