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城,南别宫。这本是朝鲜接待天朝上国钦差的正殿,此刻却弥漫着一种异样的气氛。殿内陈设依旧富丽堂皇,蟠龙金柱,琉璃彩瓦,但端坐于主位之上的,不再是象征性地前来册封或宣慰的天使,而是手握实权、面色冷峻的大明宣慰使孙启元。他身旁,一左一右,如同门神般肃立着两名全身披挂的明军将领,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殿内每一个角落。殿外,持枪肃立的明军士兵取代了朝鲜的宫廷侍卫,那一片耀眼的明光铠和森然的火铳刺刀,无声地宣告着谁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朝鲜国王李倧,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亲王常服(已自降规格),坐在左侧下首第一个位置,脸色依旧苍白,眼神躲闪,不敢与孙启元对视。他的身后,是按照新近“调整”后的次序排列的朝鲜文武重臣,个个屏息凝神,如同等待判决。昔日权势熏天的领议政位置空悬,金自点被锁拿北上的消息,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知情者心头。左议政李贵如今暂领朝政,坐在文官首位,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混合着庆幸与屈辱的神情。
今日,将在这里,正式签订那份决定朝鲜未来数十年,甚至上百年命运的《汉城新约》。
孙启元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对身旁的书吏微微颔首。书吏会意,将早已誊写好的两份以汉、韩两种文字书写的条约文本,分别呈送到李倧和孙启元面前的案几上。文本用的是最上等的宣纸,墨迹乌黑发亮,上面罗列的条款,却字字如刀。
李倧颤抖着手,拿起自己面前那份文本。虽然条款内容他早已通过李贵知晓,但此刻白纸黑字,加盖着大明越国公府和朝鲜国玺(暂由明军保管)印鉴的正式文本摆在眼前,那冲击力依旧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第一条:大明皇帝陛下钦封越国公、平虏大将军张世杰,代表天朝,承认李倧朝鲜国王之位,朝鲜去清国年号,永奉大明正朔。
第二条:大明于朝鲜汉城、义州、釜山三处,各派驻精锐一营(额定一千五百人),建营房、筑炮台,朝鲜需划拨土地,并承担驻军一切粮饷、物资。驻军拥有在其驻地及周边必要区域自由行动、演习之权。
第三条:大明皇帝陛下派遣监国大臣一员,常驻汉城,朝鲜国一切军政要务、外交文书,需经监国大臣副署,方为有效。监国大臣有权列席朝鲜一切重要朝议。
第四条:朝鲜需依据天朝所提供名单及证据,彻底清算国内亲清反明之逆臣,其家产抄没,首要分子押送沈阳审理。朝鲜不得私自任用与北虏(蒙古)、倭国有密切往来之官员。
第五条:自本年起,朝鲜每年岁贡,依万历旧例,倍增缴纳。其中七成需以人参、皮毛、海产、矿产(金银铜铁)及特定药材等实物抵充,三成可折银。所有岁贡,由大明皇家银行派员监督核算、运输。
第六条:朝鲜开放仁川、元山、釜山三港,予大明商船专属贸易权,关税税率由大明核定,关税收入由大明皇家银行代管,扣除驻军及行政费用后,按比例返还朝鲜。
第七条:朝鲜不得与除大明外任何国家(包括日本、琉球及西方诸国)建立正式外交关系或签订任何条约,一切外交往来,需事先获得大明监国大臣批准。
第八条:朝鲜有义务协助大明,清剿其境内可能存在的清廷余孽、匪患,并在大明对蒙古、倭国等采取军事行动时,提供必要的粮草、民夫及兵源支持。
每多看一条,李倧的心就沉下去一分。这哪里是什么“新约”,这分明是一张卖身契!尤其是驻军、监国、外交和关税这几条,几乎将朝鲜的主权剥夺殆尽。
孙启元冷漠地看着李倧的表情变化,缓缓开口,声音打破了殿内死寂:“国王殿下,对条约文本,可还有异议?”他特意用了“殿下”这个称呼,提醒着李倧如今的身份。
李倧嘴唇哆嗦着,他想问驻军的具体权限,想问监国大臣的人选,想问那倍增的岁贡能否减免一二……但当他抬起头,接触到孙启元那毫无温度的眼神,以及殿外明军士兵隐约传来的金属摩擦声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没……没有异议。”李倧几乎是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他知道,任何异议都是徒劳的,只会招致更严厉的对待,甚至可能给金自点陪葬。
“既无异议,那便请用印吧。”孙启元示意书吏将朝鲜国玺端到李倧面前。
看着那方熟悉的、象征着王权的玉玺,李倧的手抖得更加厉害。他拿起玉玺,蘸满印泥,在那份将把他和整个朝鲜钉在耻辱柱上的条约末尾,重重地盖了下去。“朝鲜国王之宝”几个篆字,鲜红刺目。
随后,孙启元也代表大明越国公府(在获得崇祯正式授权前,暂以此名义),在用印处盖上了“平虏大元帅印”和“越国公张”的关防。
条约,正式生效。
就在书吏准备将一份条约文本交给朝鲜方面保存时,左议政李贵忽然出列,对着孙启元深深一躬,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谄媚的恭敬:“天使大人,下官有一言。”
“讲。”
“此《汉城新约》,乃天朝为保全我朝鲜宗庙社稷,所施之浩荡天恩!然,下官恐国内有些许宵小,或北虏奸细,不解天恩,妄图毁约抗命。”李贵言辞恳切,“为防微杜渐,下官恳请,将此约原文,刊印成册,颁行朝鲜八道各府郡县、官学书院,令官吏士子、军民百姓,皆能知晓天朝法度,沐浴皇明恩德,从而恪守新约,永绝异心!”
他这话一出,连李倧都惊愕地看向他。这简直是把自己最后的遮羞布都主动撕下来,还要让全国上下都来看这屈辱的条款!
孙启元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他自然明白李贵的心思,这是急着向新主子表忠心,同时也要借大明之势,彻底压服国内可能存在的反对声音,巩固他自己因“顺应时势”而获得的新地位。
“李左议倒是忠心可嘉,思虑周全。”孙启元淡淡应了一句,不置可否,但显然是默许了。
李贵心中一喜,连忙躬身退下。他知道,自己这一步走对了。
签约仪式在一种压抑而怪异的气氛中结束。李倧如同木偶般被内侍搀扶回宫,而朝鲜百官则心思各异地散去。有人如李贵般,开始盘算如何在新秩序下谋取更大的利益;有人则悲愤填膺,却敢怒不敢言;更有人,如隐藏在人群中的金自点长子金鎏,将所有的仇恨都深深埋藏起来,等待着复仇的时机。
几日后,大明新任命的监国大臣,在五百精锐明军的护卫下,浩浩荡荡进入汉城。此人并非武将,而是一位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目光深邃的文官——原大明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现任越国公府高级参议,袁彭年!
袁彭年此人,在明末官场以干练、务实,甚至有些不择手段着称,曾因得罪权贵被贬,后被张世杰发掘,引为心腹。他不仅精通政务律法,更对权谋机变极为熟稔,是执行《汉城新约》,牢牢掌控朝鲜的绝佳人选。
袁彭年入驻原属于朝鲜领议政的官署,挂上了“大明钦命驻朝鲜监国大臣衙署”的牌匾。他上任的第一把火,便是会同李贵,依据孙启元提供的名单,开始了雷厉风行的“清算”。数名昔日与清廷往来密切的武将、宗室被迅速逮捕,家产抄没,一时间,汉城内外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空出来的职位,迅速被李贵一系的官员以及少数被确认“忠明”的官员填补。
与此同时,大明皇家银行的票号也在仁川、汉城等地挂牌开业,开始接手对朝贸易的结算和关税管理。来自辽东的第一批驻军,也开始在汉城郊外划定区域,兴建永久性的营房和防御工事。
短短半月时间,汉城的面貌发生了显着的变化。街道上,时常能看到成队巡逻的明军士兵;官场上,袁彭年和李贵的意志成了新的风向标;经济上,大明银元开始与朝鲜的常平通宝混合流通,银行的影响力与日俱增。
站在景福宫的高处,望着这座逐渐被纳入新秩序的城市,李倧感到的只有深深的无力与悲凉。他如今虽仍被称为“国王”,但每一项政令都需要袁彭年副署,每一次接见臣僚都有明军“护卫”在场,他甚至不敢随意离开王宫。
这一日,他正对着窗外发呆,内侍送来一封盖有监国大臣衙署火漆的信函。是袁彭年请他过目的一份即将发往国内八道的公文——关于强制推广大明官话和《洪武正韵》的告示草案。
“啪!”李倧手中的茶杯掉落在地,摔得粉碎。连语言和文字都要开始同化了吗?他仿佛看到了朝鲜文化血脉被一点点侵蚀、替换的未来。
就在这时,又一名内侍匆匆而入,神色紧张地低声道:“大王,北边……北边有密信送到,是……是金鎏公子派人冒险送来的。”
李倧心中一惊,连忙接过那封小小的、藏在蜡烛里的密信。展开一看,只有寥寥数语:“父冤待雪,北风已动,望王隐忍,静待时机。”
北风已动?李倧猛地抬头望向北方,那里是蒙古,是多尔衮……难道,他们真的有什么动作了?
几乎在同一时间,监国大臣衙署内,袁彭年也接到了一封来自沈阳的密令,是张世杰亲笔所书。信中除了询问朝鲜局势,最后还提了一句:
“据夜枭报,多尔衮遣密使已至喀尔喀车臣汗部,似有异动。朝鲜乃我侧后,务必确保万全,若有任何风吹草动,可先斩后奏,不必拘泥。”
袁彭年放下密信,走到窗前,看着汉城渐渐亮起的灯火,眼神锐利如刀。
《汉城新约》的墨迹未干,朝鲜看似已然臣服,但北方的狼烟和内部的暗流,却预示着这用条款构筑的藩篱,并非坚不可摧。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