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辽西走廊,冻土尚未完全消融,寒风依旧刺骨。但在这片广袤而荒凉的土地上,一场前所未有的军事行动,正以一种近乎固执和笨拙,却又带着令人心悸的坚定,缓缓展开。
没有万马奔腾的豪迈,没有急行军的迅捷。取代这一切的,是如同蚁群般辛勤劳作的人群,是此起彼伏的号子声,以及铁锹镐头与坚硬冻土碰撞发出的沉闷声响。
镇北侯李定国统率的前军主力,自大凌河堡开出后,并未如清军探马预料的那般,直扑锦州城下。大军每日行军不过二十余里,一旦选定合适的驻扎地点——通常是靠近水源、视野开阔、并控扼官道或山谷的制高点——便会立刻停下。
随即,一场规模浩大的土木作业便开始了。
首先行动的是随军的工兵营。这些经过专门训练、装备了改良工具的士兵,是构筑营垒的骨干。他们按照格物院下发的《野战筑城规范》,熟练地使用测绳、水平仪等工具,规划出营垒的轮廓:核心堡垒的位置,外围壕堑的深度与宽度,拒马、鹿砦的布置区域,以及炮兵阵地的射界。
紧接着,数以万计的作战步兵,在完成警戒任务后,也会轮流加入筑垒的行列。他们脱下铠甲,拿起工兵配发的铁锹、镐头和土筐,化身成为最勤劳的工兵。没有人抱怨,因为这是大帅定下的方略,也是他们赖以克敌制胜的法宝。
“快!这边壕沟再深挖三尺!要能完全遮蔽人影!”
“土垒拍实了!对,就用那边取来的草皮加固,防炮!”
“拒马桩,斜着埋!尖头朝外,间距要密!”
军官们的吆喝声在工地上回荡。士兵们挥汗如雨,一锹一锹地将泥土挖出,堆砌成墙;一筐一筐地将土石运走,挖掘出深壕。效率之高,令随军的一些老边军瞠目结舌。他们从未见过哪支明军,能将构筑工事变得如此高效和标准化。
仅仅两三日功夫,一座功能齐全、防御完备的野战堡垒便拔地而起。堡垒核心是土木结构的营寨,外围是宽深各逾丈的五尺深壕,壕外布设着数层拒马和鹿砦。关键位置上,还用砖石水泥(格物院小规模试产)加固了机枪巢和炮位。堡垒之间,相隔不过数里,以烽火和旗号相连,互为犄角。
李定国骑着马,在一座刚刚完工的堡垒上巡视。看着下方井然有序、防御森严的营垒,以及远处其他几座已经升起炊烟的兄弟堡垒,他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满意。他身边跟着的,正是当初主张速攻的祖泽溥。
此时的祖泽溥,看着眼前这“龟速”推进,却稳如泰山的战线,脸上早已没了当初的急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震撼和折服。
“侯爷,末将……如今才真正明白大帅‘稳步推进,堡垒合围’之策的精髓啊!”祖泽溥感慨道,指着前方隐约可见的锦州城轮廓,“如此步步为营,我军后勤无忧,士卒得以休整,而建奴……您看,他们还敢出来吗?”
确实,在明军堡垒链的正面,清军的游骑远远窥视着,却不敢靠近。偶尔有小股清军试图袭扰,还未接近,就被堡垒中射出的精准火铳和预设的炮火击退。明军就像一只巨大的刺猬,让清军无处下口。
李定国淡淡道:“他们不出来,正好。我们便一路修过去,修到锦州城下,修到松山、杏山下!把他们所有的出路,都堵死!让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是如何被活活困死的!”
就在此时,一骑快马从后方奔来,传令兵带来了大元帅行辕的最新命令和嘉奖。张世杰对前军稳步筑垒的进度表示满意,并提醒他们,注意防范清军可能针对筑垒部队发起的、规模更大的反击,尤其是夜袭。
同一天,锦州城内,气氛却与明军这边的井然有序形成了鲜明对比。
郑亲王济尔哈朗站在锦州城头,望着远方地平线上,那如同雨后春笋般不断冒出来的明军堡垒,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他原本以为明军会仗着新式火器前来强攻,他已做好了血战守城的准备。却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用了这么一手!
“王爷,明狗这是想困死我们啊!”身旁一名副将忧心忡忡地说道,“他们堡垒相连,我军小股部队出去就是送死。大军若出击,他们便缩回堡垒,用火铳火炮招呼……这,这仗没法打!”
济尔哈朗何尝不知?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憋屈。空有数万兵马,却只能困守孤城,看着明军像修筑自家院子一样,在自己眼皮底下肆无忌惮地构筑工事,一点点地压缩他的生存空间。城内的粮草虽然还能支撑数月,但军心已经开始浮动。尤其是那些汉军旗的士兵,人心惶惶。
“多尔衮和豪格那边有什么消息?”济尔哈朗涩声问道。他希望松山、杏山的主力能有所行动,打破这个僵局。
“回王爷,睿亲王和肃亲王……他们还在为粮饷分配和谁主导战事争执不休……只是让我们谨守锦州……”
“混账!”济尔哈朗猛地一拳砸在城垛上,砖石粉末簌簌落下。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内斗!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锦州被重重围困,最终弹尽粮绝的悲惨结局。
然而,清廷内部,并非所有人都坐以待毙。
夜色深沉,松山清军大营,睿亲王多尔衮的大帐内。
多尔衮并未入睡,他站在一幅粗略的舆图前,目光锐利。与豪格的争斗让他心力交瘁,但他更清楚,明军这套“筑城推进”的打法,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
“不能再让他们这么肆无忌惮地修下去了!”多尔衮对帐内几名心腹将领,以及一位身材瘦小、眼神却如毒蛇般阴鸷的中年文士说道。这文士是他网罗的幕僚,名叫范文程,虽是个秀才,但心思缜密,善于谋划。
“王爷明鉴。”范文程微微躬身,“明军此策,看似笨拙,实则是以国力碾压,阳谋也。若任其完成对锦州的合围,则锦州危矣。锦州若失,松山、杏山便暴露在其兵锋之下,我军将极为被动。”
“那你说该怎么办?豪格那个蠢货,一心只想保存实力,跟我争权!”多尔衮烦躁地说道。
范文程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正面强攻明军堡垒,损失太大,且未必能奏效。但,明军如此大规模筑垒,其物资消耗必然巨大。尤其是那些用于加固工事的特殊材料,比如……水泥。”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王爷可还记得,前几日,晋商八大家中的范家(注:历史上确为清廷提供情报物资的晋商代表),秘密送来一条消息?他们通过特殊渠道,劫了明军一批重要物资,其中似乎就有制造那‘水泥’的关键匠人和原料……”
多尔衮眼神猛地一亮:“你的意思是?”
“明军筑垒,依赖工兵和特殊材料。若能断其匠人来源,或毁其关键物资储备,必能迟滞其筑垒速度,甚至引起混乱。”范文程阴冷一笑,“而且,我们未必需要直接攻打其堡垒。或许,可以从他们看似稳固的后勤线上,想想办法……比如,那些往来于堡垒之间,运输土石材料的辅兵和民夫队伍……”
多尔衮若有所思,手指在舆图上明军堡垒链的后方区域轻轻划过。“不错……堡垒是死的,人是活的。张世杰想用这铁桶阵困死我们,本王偏要让他知道,这铁桶,也有缝隙!”
他看向帐外浓重的夜色,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传令给‘灰狼’,让他的人动起来!目标,明军筑垒部队的辅兵和物资队!记住,要快,要狠,打了就走!另外,给范家回信,不惜一切代价,搞清楚那批被劫匠人和原料的下落,或许……我们也能用上。”
“嗻!”
一条毒计,在夜色中悄然酝酿。明军稳步筑垒的铁壁之外,黑暗中的毒牙,已然悄然露出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