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沐的声音像是这片林子里透出的凉气，不带什么温度。
他不像苏微，一听到“净化天空”这种话就热血上头。
他是个搞研究的，习惯了扒开表象看骨头。
任何不合常理的“奇迹”，在他眼里都明晃晃地写着“危险”两个字。
“是我做的。”凌飒认得很干脆。
她的目光和白沐在半空中碰了一下。
一个全是盘算，一个全是审慎。
苏微没感觉出这两人间的暗流，她还激动地拽着白沐的袖子，活像个献宝的小孩。
“白沐哥！是真的！我坐着凌姐的飞船上去亲眼看的！”
“凌飒的船能冲出绿云，我看到超大光球，还有那个白色的R型孢子，正在天上扩张，把那些灰绿色的酸唧唧的东西都给‘吃’了！”
“R型孢子……”
白沐念叨着这个词，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这东西触到了他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他转向凌飒，语气认真了许多。
“凌小姐，你们开拓通道用到的那个新菌种。”
“它的扩张速度，太快了。”
“……到底是什么原理？”
这一串话砸下来，旁边的苏微直接听懵了，她就觉得白沐哥今天说话怎么这么绕。
石裂风在边上抱着胳膊，看得津津有味。
一个狂热的粉，一个理性的杠精，这组合，有戏。
他倒想看看，凌飒打算怎么把这小子给“忽悠”过来。
面对他的问题，凌飒非但没烦，反而饶有兴致的看了他几眼。
她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省心。
“你眼神挺好啊。”
她开口，话里还带了点夸奖的意思。
“R型孢子，确实不是自然繁育，只能算我的‘生态工具’。”
“工具？”白沐推了推眼镜，“能被精准控制的工具？”
“可以这么说。”
白沐没吭声，像是在脑子里飞速运算着什么。
他身后一个年轻小伙忍不住了：“白沐哥，管它是什么呢！能把天上的绿云弄干净不就行了？”
“闭嘴。”
白沐头也没回，低声呵斥一句，那小年轻立马缩了脖子。
白沐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他盯着凌飒，一字一句地说出了心里盘了最久的话。
“凌小姐，恕我直言。”
“我用模型算过，R型孢子吃光了天上的绿云，不会停歇。”
“没了天敌，没了对手，它会继续往下长。”
“到那时候，它就是新的‘绿云’。”
“你带来的，可能不是奇迹，是另一场灾难。”
这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苏微和她同伴的脑袋上。
他们压根没想过这么远。
在他们看来，能干掉绿云的就是好汉。
苏微急了：“白沐哥！不可能的！凌小姐她……”
“你也闭嘴。”白沐打断了她，目光直视凌飒等着她的回答。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全聚焦在凌飒身上。
面对这个新生代学者沉甸甸的拷问，凌飒没解释，反而往前走了两步。
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旁边一株伞盖跟华盖似的巨大蘑菇。
感知，共振。
在所有人惊疑的注视下，那蘑菇的伞盖边缘，一小块地方的颜色变了。
原本的灰白色，慢慢渗出一抹柔和的白色光晕，就跟苏微在飞船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最诡异的是，那片光晕就维持在巴掌大小，死活不往外扩张，像是被个看不见的罩子给框住了。
“这……”
白沐的呼吸停了一瞬。
他猛地凑近一步，死死盯着那片光晕，鼻梁上的水晶镜片几乎要贴上去。
他感觉到了。
一种极其细微，却又清晰得让他头皮发麻的生物电场……源头，就是那个女人。
她不是在用药物，她是在用……精神力控制！
“白沐，我懂你的担心。”
凌飒收回手，那片白色光晕跟着慢慢散去，蘑菇又变回了原样。
“但你们所谓的‘共生’，在我看来，不过是趴在巨人脚底下讨生活的蚂蚁，每天2祈求，求巨人翻身的时候别一脚踩死自己。”
“生态是要平衡，但代价不该是牺牲自己身体。”
她顿了顿，黑沉沉的眼睛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他们身上或多或少的，都有菌类的痕迹，皮肤上，眉眼间，毛发里。
“孢子与我而言，是工具。”
“也仅仅是工具。”
这话没什么起伏，却震得众人脑瓜子嗡嗡响。
是承诺，也是忠告。
石裂风瞅准时机，溜达过来，不轻不重地拍了下白沐的肩膀。
白沐瘦削的身体晃了晃。
“学者先生，”石裂风笑得有点痞，“有时候，治大病就得下猛药。”
“好赖也得试试，总比大家一块儿烂在地里强，对吧？”
“机会可不等人。”
白沐被他那股侵略性的气场搞得有点不自在，皱着眉退开半步，扶了扶眼镜。
就在这时，凌飒的通讯器响了，她开的是外放，只有身边几人能听见。
温青染的声音传了出来。
“家主，我查了旧时代的数据库。”
“白沐先生的父母，白振宇和林兰教授，是绿云星沦陷前最顶尖的生态学家。”
“他们那篇关于‘蕈生界演化可能’的论文，是灾难后唯一准确预言了现在这一切的报告。”
温青染特意在最后，补充了一句。
“家主她……不是个鲁莽的人，白沐。”
他是在告诉白沐，我知道你，也尊重你，所以，请你也试着相信我们。
白沐听到父母的名字，整个人僵住了。
那份被埋在心底的骄傲和伤痛被猛地翻了出来，让他看凌飒这伙人的眼神，瞬间柔和了一丝。
他没想到，这帮“天外来客”中竟然还有同族之人，这么短的时间，连他父母的老底都翻出来了。
这既是实力，也是诚意。
他深吸一口气，心里的天平在疯狂摇摆。
理智告诉他，星球的菌类生态已经成形，若是放任外来物种入侵，一步错，将万劫不复。而且他答应长老会，他所走的截然不同的一条路。
但情感和现实却在嘶吼，这可能是他们这代人唯一的机会。
几十年来，他们激进派所谓的“适应”、“共生”，说白了，就是在生态圈的夹缝里苟着，从没把命运攥在自己手里过。
“……”
良久，白沐终于开口，提出了他的条件。
“我需要亲眼见到R-孢子的样本。”
“并且，我要获得研究它的权限。”
这是一个学者，最后的坚持。
“可以。”凌飒答应得极其干脆，仿佛早就在等他这句话。
她冲白沐笑了笑：“现在，能带我们去‘悲伤峡谷’了吗？我的团队，也需要采集一些本土菌种的样本。”
白沐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女人，她那双黑色眼睛深沉入海，自信，强大，又摸不着底。
他知道，从自己点头这一刻起，绿云星的未来，就跟这艘来自星海的战车，彻底绑死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些铁颚蚁的碎壳。
或许，那个男人说得对。
想改变这个烂透了的世界，确实需要更猛的药。
“这边走。”
白沐不再犹豫，转身带路。
“峡谷不远，但路上小心‘菌丝瀑布’，那地方会下腐蚀性的孢子雨。”
苏微见状，长长地松了口气，脸上笑开了花。
她凑到凌飒身边，压着嗓子，满眼都是小星星。
“凌姐！你好神！白沐哥可是我们这儿最有主意的人，从来没人能说的过他！”
凌飒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说服？
不，她从不说服任何人。
她只负责展示肌肉，然后给出一个无法拒绝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