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老龙头火车站的煤烟味儿就顺着河风灌进法租界。我顶着新剃的月亮门，戴一顶破毡帽，把呢子军装换成扛包工的旧棉袄，腰里勒根草绳——活脱脱一个来码头讨饭的苦力。昨夜剃头李那句河底旧厂还在耳边晃，像铁钩子刮铁皮，可我必须先顾眼前：白坚武的专列，明晚到津，我得把它的骨头架子摸个门儿清。
火车站后墙根有个小茶摊，三毛钱一碗的碎末高末，漂着一层像锈水般的黄沫子。我蹲在最角落的条凳上，面前摆个豁口碗，碗里沉着三块大洋——叮当作响，是买命钱，也是买图钱。目标还没来，我得先把自己腌进这股子味儿里，让谁都懒得抬眼看我第二下。
大哥，要扛包吗？ 一个半大小子凑过来，瘦得肋骨像搓板，眼睛却亮得贼精。他叫小顺子，昨夜在惠中饭店给我递过毛巾，如今换了身补丁裤，照样跑得欢。我压低嗓子：小工头阿四叫来，就说有人出三块大洋，买张。
小顺子咽了口唾沫，三块大洋够他娘俩吃仨月，当下撒腿就跑。不一会儿，一个穿破旧铁路制服的年轻人晃过来，肩膀一边高一边低——扛大包扛的。他左右瞅瞅，坐我对面，手在桌下比了个。
我点头，把碗推过去。阿四用指甲敲了两下大洋，声音脆，才放心开口：专车五节，头节装甲，末节煤水，中间三节客座。你要的大帅厢在倒数第二节，原是老式客车，前天连夜改装，钢板加一寸，车窗封一半，地板铺波斯毯...
我掏出铅笔，在包装纸上画：车门几道锁？
外暗锁一，内插销一，还有一道德国弹簧扣，通电流——别妄想撬，一断电，警报就响，全站都能听见狗叫。他说到这儿，声音发干，我能说的就这些，图...得加钱。
我又掏出两块大洋——总共五块，拍桌上：图，加一句话：车顶有没有活门？
阿四咬了咬牙，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牛皮纸，上面用铅笔描着歪歪扭扭的车厢剖面，车顶中央赫然画了个四方口子，旁边标注两个小字——。
这块铁板，前儿晚上日本人来焊的，说是什么通风口，可我们兄弟都瞧见，他们扛了个大木箱上去，神神秘秘。阿四压低声音，铁板用铅封，砸着洋码子，看不懂。
我收了图，把五块大洋推给他：今晚我去验货，你当没看见。
阿四脸色发白：哥，别玩命...那铁板邪性，焊工老韩昨天好奇，拿钢钎撬了一下，今儿人就没了！车站都传，被日本浪人带走！
我笑出一嘴白牙：放心，我命硬。心里却记下：老韩失踪——又一个扣子。
夜里十点，车站戒严，月台两端都站着背长枪的保安队，刺刀在灯下闪寒光。我换上一身黑色短打，袖口裤脚扎死，背后捆个小卷——绳索、钢钎、剪铅封的钳子，外加锁匠王给的春蚕钩。月亮被云啃得只剩一弯镰刀，光线暗，正适合翻瓦。
我绕到车站后侧，那里有道废煤沟，铁栅年久失修，拿撬棍一别，就闪开条缝。钻进股道，黑漆漆的火车像一条趴窝的巨蟒，喘着白气。第三节就是大帅厢，钢板在月光下泛冷光，车窗被木板封一半，只留一条缝，活像巨蟒眯眼。
我贴地爬行，碎石硌得肘生疼，却不敢慢。到了第三节连接处，先仰头看车顶——果然，中段多了一块四方铁板，崭新，焊痕像丑陋的蜈蚣。我摸出腰间飞爪，轻轻一抛，咬住车顶栏杆，身一纵，猿猴般翻上去。
铁板就在我脚下，长约两尺，四角用铆钉焊死，中央却留了个圆孔，塞着铅封疙瘩。我掏出剪钳，咬紧牙，一声脆响，铅封断成两截。借月光细看，封上竟有浅浅徽记——菊花框着天津驻屯军五个篆字，边上还有编号三-丸。日本军方？我心里地一声，像有人擂鼓：他们给白坚武车顶加通风口？通风是假，藏物是真！
用钢钎撬铁板，焊缝新，焊料却偷工，一使劲，吱——铁板掀起半寸缝，一股淡淡的洋油味飘出。我掏小手电（锁匠王送的SK手电）往里照，只见车厢顶夹层里横着个长条木箱，上写カンタン（简易），箱角露出几截油布，包着硬物。再往下，是车厢天花板，原顶板被锯开，用铁丝吊着那只木箱，位置正对大帅的卧铺！只要解开铁丝，木箱就能垂直落下，砸在人脑袋上，也能地开箱，露出里面的——枪？炮？还是炸弹？
我脑中电闪：日本人不想白坚武死得太明显，他们要制造：车顶藏枪，或藏炸弹，事后说中国军阀私运军火，操作不慎自爆，既除绊脚石，又嫁祸于人，一石二鸟。豁嘴六、张少棠、日本便衣、副官...所有散珠瞬间串成链。
正思索间，远处手电光突然扫来，谁在上面？一声日语喝骂，紧接着狗吠！我浑身炸毛，合铁板、抓飞爪，一个翻滚滑下车顶，落在一节空煤车后厢。铁板撞击声淹没在狗叫里，却见两个持手电的日本浪人奔来，长刀反背，鞋钉在铁轨上溅火星。
我猫腰钻进煤堆，黑尘扑面，喉咙瞬间辣得呛血。狗在车顶嗅，铁链直响。一个日本人用灯扫煤车，光束离我只有两尺。我屏住呼吸，把身体缩进煤缝，手里攥紧飞爪绳——再近一步，我就只能拼命。万幸，狗被煤灰呛得直打喷嚏，拽着主人往南跑。脚步声渐远，我才敢吐气，肺里却像灌了辣椒水。
子夜一点，我翻出后墙，浑身漆黑，只剩眼白和牙齿反光。走到海河边，脱下煤衣扔水里，让浊流带走证据。月光下，我摊开那张阿四给的草图，在车顶位置画了个红圈，旁边注：
日本藏箱，铅封，菊花徽，箱号三-丸，目标待验。
又写：
焊工老韩失踪，第二个消失；下一个，也许轮到我。
我抬头看天，月亮彻底钻进云里，像胆怯的兔子。风从河面吹来，带腥味，也带火药味。我忽然想起师父说过：燕子偷的不是物，是势；势到了，墙会倒，枪会响，人会亡。
今天，我偷到了——
日本人要借白坚武的专列，演一出正义杀人；
白坚武要借日本人的手，稳固直隶地盘；
张少棠要借姐夫的枪，敛学生的命；
而我，燕子李三，要借他们彼此的，让子弹拐弯，打回真正的靶心。
回到鸽子窝，我点亮煤油灯，把草图钉在墙上，与照片、黑羽、SK手电并列。灯芯爆花，像给这个局点火。我拿出铅笔，在图的最下方写：
第4天，车顶铁板开，菊花印现，日本浪人带刀巡夜；
老韩消失，小工失踪，传言四起；
势已蓄满，箭在弦上，只等专列一声汽笛——
让先开枪，再开枪。
写完，我吹灯，让黑暗像幕布落下。窗外，第一声鸡鸣划破夜，像是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拉响了开场的梆子。我摸着跳动的太阳穴，轻声道：
势来了，燕子就该逆风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