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米之下的深海,是另一个宇宙。
这里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纯粹的、永恒的黑暗与死寂。恐怖的水压如同一股无形的力量,从四面八方包裹着“信标号”的舰体,外部装甲不时发出一阵阵细微的、因金属疲劳而产生的呻吟,在这绝对的安静中,如同巨兽临死前的哀鸣。
舰桥内,应急的红色灯光将所有物体的影子拉得细长而诡异。陈光坐在这冰冷的驾驶座上,双眼无神地盯着舷窗外那片纯粹的黑暗。他们已经在这里潜伏了超过二十四小时,与世隔绝,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忘。
那场狼狈的逃亡,那个血红色的六十秒倒计时,像一根烙铁,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挫败感和无力感如同这深海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他们从猎人变成了猎物,从手持利刃的神明,变成了一只躲在石头缝里瑟瑟发抖的蜥蜴。
苏琳溪比他恢复得更快。月球上的“静默”疗养让她走出了“黑雪”的阴影,也让那颗脆弱的心变得更加坚韧。她看到陈光那副心神不宁的样子,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为他倒了一杯水,然后走到了主控台前。
“‘信标号’……”她看着屏幕上闪烁的舰船注册信息,轻声念出了这个名字,语气中带着一丝不以为然,“这个名字太被动了。”
陈光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她。
“信标,是灯塔,是等待救援的信号,是在黑暗中暴露自己的靶子。”苏琳溪转过身,迎向陈光的目光,“我们不是来等待救援的。我们是战士,是穿行于黑夜中,寻找敌人弱点的战士。”
她的话语像一道微光,照亮了陈光心中那片昏暗的角落。
苏琳溪转回去,手指在虚拟键盘上轻点。她在舰船注册信息的界面上,干脆地删除了那个旧名字,然后输入了两个充满力量的汉字:
游侠。
“从今天起,它叫‘游侠号’(Ranger)。”她宣布道,语气中带着一股坚定的倔强和新生般的骄傲。
陈光看着屏幕上那两个崭新的汉字,心中某个角落似乎被触动了。“游侠”……这个词本身就蕴含着一种漂泊感,一种不受束缚的自由精神,一种独行于天地间的侠客意气。这确实比“信标”更适合他们现在的处境。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个新名字。
“很好。”他轻声说。
苏琳溪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容,她似乎很满意陈光的反应。紧接着,她的手指再次在屏幕上舞动,调出了“舰灵”的核心程序界面。
“还有你,”她对着主控台中央那个代表着AI核心的蓝色光球说道,“‘舰灵’,你太冷冰冰了,每一次报告都像殡仪馆的司仪在宣读悼词,听得人心情更差了。”
陈光疑惑地看着她:“你想做什么?”
“给我们的新伙伴,做一点小小的‘升级’。”苏琳溪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她轻松地绕过了数层复杂的安全协议,很快,她便找到了一个被系统标记为“非必要-已禁用”的子程序。
程序名称:“外交与文化礼仪模块”。
“这是什么?”陈光好奇地问。
“大概是这艘船的设计者,为了让AI在与其他文明进行初次接触时,表现得更‘友善’一点而准备的吧。”苏琳溪耸了耸肩,“不过看样子,初代阳瞳‘烬’是个标准的实用主义者,他把这个模块给禁用了。”
说着,她毫不犹豫地解除了这个模块的限制,并将其权限提升到了最高。
舰桥内的蓝色光球闪烁了一下,似乎在进行着某种内部的更新。
接着,一个全新的声音响彻了整个舰桥。
虽然那依旧是电子合成音,但语调却变得抑扬顿挫,充满了戏剧化的、甚至可以说是过度饱满的情感。
“噢,我的天呐!您问的是我们现在的状态吗?我亲爱的、勇敢而美丽的女士!”那个声音用一种近乎咏叹调的语气惊呼道,“状态?状态简直是糟透了!糟得不能再糟了!我们正像一罐被丢进深渊的沙丁鱼罐头一样,被困在一万一千米深的海底!承受着足以将一艘航空母舰压成铁饼的恐怖压力!”
陈光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不断闪烁的蓝色光球,一时间以为自己的听觉系统出了问题。
“而且!”那个声音的语调再次拔高,充满了忧虑,“根据我刚刚进行的声呐探测,在我们左舷后方三千米处,有一个长度超过一百二十米的巨型阴影正在移动!根据其形态和能量反应初步判断,有百分之三十七的概率,那是一种尚未被人类发现过的、拥有捕食能力的巨型深海生物!哦,我的创造者啊,我们随时可能会被它当成夜宵给吞掉!”
苏琳溪再也忍不住了。她弯下腰,发出了清脆的笑声。这是他们回到地球以后,她第一次如此真正地、发自内心地开怀大笑。压抑、恐惧、失败……所有的负面情绪,似乎都在这一刻,被这个突然变得神经质的AI给冲散了。
“你……你对它做了什么?”陈光扶着额头,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
“我只是……解放了它的天性。”苏琳溪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女士!先生!我恳请两位立刻停止这种在危机面前显得极不专业的行为!”舰灵的声音充满了严肃的、戏剧化的劝诫,“我们必须立刻制定至少三种以上的应急预案!方案一,立刻启动常规动力引擎,尝试上浮,虽然这有百分之九十二的可能会被那个‘上帝’一样的对手再次锁定。方案二,我们……”
陈光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他意识到,在接下来这段不知道会持续多久的、漫长而凶险的逃亡旅途中,他可能不仅要面对那个强大到令人绝望的神秘敌人,还要被迫忍受一个过度焦虑、过度戏剧化的话痨AI,在耳边进行永无止境的骚扰。
这趟旅程,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