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时日后,圣驾便返回了长安。
礼部等官署开始筹备起公主大婚,原先早就划出的公主府也开始修缮,只不过这种忙忙碌碌的喜意,并未能冲淡几分城中的焦躁。
周顺带着几个宦人,真正进入了皇城司的衙署。
得了消息的众人自然已经列队迎候,气氛一如既往肃穆沉寂,但比先前又多了几分难言的低沉。
大多人都面无表情地,看着踏入此地的新指挥使。
日光依旧刺眼灼晒,落到领头的那位略显苍白的青年时,却像是被骤然抽离了温度,只剩下刺目的冷意。
数道目光或探究或鄙夷地落来,周顺浑不在意,只挥了挥手,身后跟随的宦人自麻利地搬来了一把太师椅,他便一撩衣袍,坐了。
坐下后,他又接过递来的茶水,轻轻吹去浮沫,开始悠悠闲闲地……品茶。
等候的众人神色难看,不由互相交换一番眼神。
这阉人,唱的哪出戏?
跟随而来的持刀宦奴面无表情地垂手静立,当中的周顺则老神在在,迎着这般日头,相当格格不入又闲情逸致地喝着茶。
对面,则是一众神色各异的皇城司人马。
这场面,堪称怪异诡异到了极点。
时间在这场景里仿佛凝滞般,被拉得极长。不知多久过去,终于有人忍不住,上前一步厉声叱问。
周顺抬抬眼。
身旁的宦奴忽地动了,手起刀落,那人便倒在了血泊之中。
在场之人多为武人,何况本就对这旨意颇为不满,见状更是在惊诧中生出了愤懑,又有几人直接按剑上前,高声责问怒骂。
而周顺,只是将茶盏递了回去,随后挥了挥手。
比方才更浓郁的血腥味弥漫,青石砖地上,暗沉殷红的血汇聚成流,缓缓流淌开。
周顺的视线轻轻扫过已变得敢怒不敢言的其余人,终于又站了起来,步子轻缓地避过流淌来的血流,径直绕过众人,署衙内走去。
身后稀稀拉拉地,渐渐传来跪地行礼的声音。
他没有回头,只是苍白阴郁的面庞上,浮现出一点凉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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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不曾遮掩,很快传遍了朝野上下。弹劾的折子接连递到了老皇帝跟前,但他大多只是扫一眼,就搁置了起来。
要掌控皇城司,不狠些,不流点血,怎么可能呢。
他没理会,只是在后来朝会时,不咸不淡地责问了几句,就将此事揭过。
比起这个,老皇帝倒更专心琢磨着如何处理裴执聿。
朝上反应激烈,倒是不好动得太狠了。
他琢磨了一会儿,看在这段时日侯府还安分的份上,先将看守的禁军撤了下去。
随即,在老皇帝还没想好具体应对之策时,他便病倒了。
北燕的丹药,和最近宫中越来越多的方士们炼的各式各样的丹,终究冲击着这具本就虚弱苍老的身体,令他病了回去。
诸位皇亲被急召入宫。
侯府内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模样,后院的小楼上,姜岁同裴执聿并肩立在栏前,遥遥眺望向宫城的方向。
沉浓夜色下,宫墙厚重压抑,像是蛰伏的巨兽,吞噬了一切光亮。
小楼上的风略大了些,吹着姜岁的衣裙披帛向后飘着,贴拂在身上。
她低一点身子,手肘撑在栏上,手掌托着下巴,双足也往后挪了挪,随后足尖轻点着地面,微微摇晃着。
忽然请了那么多皇亲入内,宫中的风声,又岂是能严实瞒住的。
她的目光依旧落在远处的宫城方向,声音也仍是清软的,只是说出来的内容有些大逆不道:
“夫君,官家他若是……会怎样?”
裴执聿垂眸,看那条披帛被风吹得擦着她身侧飘飘荡荡,忽而伸手,将其捉在了掌心里。
然后,他便慢条斯理地转了转手腕,将披帛一点点缠绕上手掌,顺势也将身旁姿态懒散的姜岁,又往自己身旁拉了拉。
“麻烦。”
裴执聿只抛了两字,语气倒是平淡,听起来并不像是真的为之苦恼。
姜岁不满于他的敷衍,遂拉住一截还没被他绕进去的披帛,与他拽了拽:
“就这样吗?”
裴执聿回应了一个鼻音,手上的力道还松了些,害得正用力扯着披帛的姜岁踉跄了一下。
他这才得逞般地轻笑,迎着姜岁的怒视将人扶了过来,平和而低柔道:
“慌什么,若真乱了,可能还是好事。”
姜岁只戳了戳他腰际,便任他这般揽着,目光放远去,慢吞吞道:
“今晚……殿下会过来吗?”
若赵逸今夜能过来,至少说明,宫里头没事了。
裴执聿没应,只扶着她肩头,往后带了带,轻声道:
“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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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宁殿内的气氛并不轻松。
皇亲们被召来,但也只有皇子公主们被准允入内。
皇后和几位高位妃嫔,加上这些皇子皇女,将龙榻围了个严严实实。
而躺在榻上的人被重重帷幔遮掩着,只有太医靠近诊脉施针的时候,才会撩开一点,让人窥见。
众人面上都挂着哀戚神色,如大皇子和三皇子,甚至都已经趴在榻边哭啼起来。
赵晟唇角微微下撇,看他们哭得夸张,心中浮起淡淡鄙夷。
装模作样,给谁看?
但这种心里话显然万万不能表现出来,他只将头又垂了垂,视线不着痕迹地略过一旁的两位皇弟。
赵逸依旧看不出心思,赵辰也依旧是那副莫名神情阴鸷的模样……赵晟收回目光,想起这回避暑,这六弟都告了病没去。
似是在之前的某个时候开始,六弟忽然就不往宫中跑了。
赵晟琢磨着,或许该去查查此事。
毕竟他们之间任何一人的异状,可能都大有问题。
“启禀娘娘、诸位殿下,陛下已无大碍,静养即可。”
太医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如释重负,打破殿中凝滞的气氛。
那两位皇子的哭嚎声停了,转而到榻前开始一声声唤“父皇”;后妃们也聚了过去,满室沉闷的气氛,似乎就这么散了。
片刻后,众人就纷纷退出了福宁殿,容老皇帝继续静养。
那些哀戚或欢喜,似乎也就这么留在了殿里。
皇子们疏离分散着离开,赵逸的步子放得极缓,一边回首,看了眼身后的大殿。
数盏宫灯悬在檐下轻晃,里头的光也明灭着,似乎下一瞬就要熄去,却又重新窜出微弱的火苗。
这已经,不是老皇帝第一次病重。
这几年来,时不时便会如此。今夜依旧回转过来,似乎并不稀奇。
他收回目光,继续往宫外走。
高兴吗?或许应该高兴的。
然他们,又何尝不为此感到疲惫和……厌烦。
这般情况,究竟要拖到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