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为何这般看我？”陆皓凝轻声探问，指尖在袖中微微蜷起。
梁宓唇角微弯，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声音也压得极低：“你很聪明，比我想象中聪明得多。”
她略略倾身，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陆皓凝耳畔：“小心季漱鸢，她刚才往你茶里放了东西。”
陆皓凝心下一凛，目光倏地落回自己案前那盏澄碧的茶汤上。
盏中茶芽舒展，汤色莹润，瞧不出半分异样。
难怪方才季漱鸢那般热络地引她落座于旁，原是存了这般心思。
“多谢璇枢公主提醒。”
她低语，声线平稳，听不出波澜，广袖微拂，不动声色地将那青瓷茶盏推远了些。
指尖触及盏壁温热的刹那，心底却漫开一片寒凉。
梁宓轻笑，带着些许慵懒的意味，纤指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腕间一枚温润无瑕的羊脂玉镯。
“不必谢我，我只是觉得，六弟难得喜欢一个人，若就这么被算计了，实在可惜。”
陆皓凝耳根微热，心口怦然。
梁策…喜欢她？
这本该是一桩心照不宣的政治联姻…
可那些秉烛夜谈的絮语，那个温存缱绻的深吻，那句真心实意的承诺，点点滴滴，蓦然涌上心头。
让她一时怔然，心口泛起一丝陌生的暖意，连指尖的微凉似也被驱散了几分。
“妹妹怎的不饮茶？”季漱鸢忽而凑近，笑靥温煦如春，“这可是今岁新贡的龙团，难得的珍品。”
陆皓凝迅速敛起心神，唇角漾开一抹得体而疏离的浅笑，柔声以对。
“多谢姐姐关心。只是妹妹近日脾胃虚弱，大夫嘱咐少饮茶，怕是要辜负姐姐一番美意了。”
季漱鸢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复又殷勤劝道：
“那尝尝这桂花糕吧，是御厨新研制的，清甜不腻，正合妹妹口味。”
说着，她便亲手将那碟堆花砌玉般精巧的点心往前推了推，动作亲切自然。
陆皓凝正欲寻个由头婉拒，却见一道鹅黄身影如雀鸟般灵巧地挤了过来，伴随着清脆悦耳的娇音。
正是七公主梁澄。
她不由分说，一把便将那碟糕点夺了过去，杏眼圆睁，腮帮子故意鼓得老高。
“哎呀！我最爱吃这桂花糕了！六皇嫂既然身子不爽利，定是无福消受，不如就全赏了我吧？”
“皇嫂最疼澄儿了，定不会介意的，对吧？”
话音未落，小公主已迫不及待地将一块糕点囫囵塞入口中，吃得两腮鼓囊。
她还不忘扭头对面色微僵的季漱鸢扮了个俏皮十足的鬼脸，天真烂漫，叫人无法责怪。
季漱鸢脸色微黯，一口气堵在心间，却又发作不得，只得强笑应道：“七妹喜欢便好。”
歌舞过半，靖贵妃忽而抚掌，清脆的掌声压过了丝竹之音。
“只观歌舞，到底少了些意趣。”她眼波流转，徐徐扫过在场众人，“不如我们行个酒令如何？”
在座诸人心思各异，却纷纷含笑应和。
靖贵妃莞尔：“简单些，便接古诗罢。”
“本宫起头，下一位需接上句末字，另作一句新诗，接不上的罚酒三杯。”
陆皓凝心知不妙。
这看似风雅的游戏，实则是考校才学的软刀子。
她虽饱读诗书，然在座贵女多出身簪缨世家，自幼浸润此道，若被有心人刻意刁难…
“本宫先来。”靖贵妃清了清嗓子，曼声吟道，“梨花院落溶溶月，杨柳池塘淡淡风。”
下一位是宜妃，她从容接道：“风回云断雨初晴，返照湖边暖复明。”
轮到定妃，她柔声吟道：“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陆皓凝暗自舒了口气，定妃娘娘这是有意选了平易之句，好让她接续。
她略一沉吟，启唇应道：“流霞席上满，回雪掌中飞。”
诗句既合眼前宴饮之景，又暗合方才歌舞之态，颇为应景。
“对得好！”梁澄立刻拍手称赞，声音清脆，“六皇嫂接得又快又妙！”
靖贵妃不悦地瞥了她一眼，眼神中含着一丝警告。
梁澄吐了吐舌头，缩回座位，游戏继续。
几轮下来，陆皓凝应答如流，竟无半分滞涩窘迫。
席间不少夫人眼中，已悄然浮上赞许之色。
“睿王妃才学过人，不愧是陆侍郎之女。”
一直静默旁观的祯王妃崔置婉终于开口，声线温婉，如春溪潺潺。
她今日穿着一身天缥色云锦宫装，行动间纱袖微漾，飘逸出尘。
发髻绾得一丝不苟，只簪了一支莹润的珍珠步摇并两枚小巧的玉梳篦，再无多余钗环。
那步摇垂下的细碎珠串在她颊边轻轻摇曳，映得她本就温雅娴静的面容，愈发如诗如画。
她眉眼生得极好，并非惊心动魄的秾艳，而是如远山含黛，舒朗清逸，眉宇间蕴着一股书卷浸润出的沉静气度。
此刻，崔置婉唇角噙着浅笑，继续温言道：
“我家王爷常赞，六弟棋艺冠绝汴京，想来王妃亦是不遑多让？”
陆皓凝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愈发谦逊，微微欠身，婉声拒道：
“祯王妃过誉了。妾身不过略知皮毛，闲暇时偶作消遣，岂敢与王爷比肩，更不敢在诸位大家面前班门弄斧。”
她心知祯王妃崔置婉出身清河崔氏，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以弈道见长。
此刻提出此议，其心可诛。
“诶，睿王妃过谦了。”靖贵妃笑容更深，不容拒绝地吩咐道，“来人，摆棋！”
立刻便有宫人抬上早已备好的紫檀木棋枰，黑白二玉棋子温润生辉。
“本宫久闻祯王妃棋艺精绝，今日难得，不如与睿王妃手谈一局，也让我等开开眼界？”
靖贵妃语气温和，目光却带着一丝压迫，直直望向陆皓凝。
陆皓凝指尖微紧，知道再推脱便是失仪，反而落人口实，只得垂首应道：
“妾身恭敬不如从命，只是棋力粗浅，恐怕要贻笑大方了。”
“无妨。”
崔置婉已盈盈起身，裙裾拂过光洁的地面，步履从容地走向早已设好的棋案。
“不过消遣怡情罢了，胜负何必挂心。”
陆皓凝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亦起身跟上。
两人隔案对坐，宫女焚起一炉清雅恬淡的百合香，青烟袅袅，更添几分雅意。
崔置婉执黑先行，玉指纤纤拈起一枚墨玉棋子，落子无声。
陆皓凝凝神应对，执白落下。
十余手过后，陆皓凝已觉对方棋风看似温吞，实则绵密沉稳，根基深厚，于无声处暗藏峥嵘。
她必须全神贯注，否则稍有不慎，便有满盘倾覆之危。
亭内众人渐渐围拢观棋。
陆皓凝心无旁骛，全副心神皆系于纵横十九道之上，额角隐隐渗出细密汗珠。
凝神间，她忽见崔置婉落下一子时，那只拈着棋子的右手小指，极其细微地向上翘起，指尖若有若无地指向棋盘左下角的一个位置。
那处，白棋看似形势不错，实则暗藏着一个极为精妙的杀局陷阱。
若她按原意落子，顷刻间便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陆皓凝心弦剧震，难以置信地抬眼看向对面。
崔置婉神色依旧温婉平和，目光专注地落在棋盘上，仿佛全神贯注于棋局推演，唯有那浓密卷翘的眼睫，几不可察地轻轻眨动了一下。
这…是在帮她？
她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不动声色，假作蹙眉思量状，纤指执起一枚白玉棋子。
略一停顿，最终并未落在原计划的位置，而是依着那隐晦的提示，稳稳落在了陷阱之外的另一处活眼上。
顿时盘面豁然开朗。
崔置婉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的赞许，旋即又落下黑子，棋路依旧沉稳，却悄然转变了方向。
一时间，棋枰之上黑白交错，看似你来我往，厮杀激烈。
然陆皓凝心知肚明，崔置婉处处手下留情，甚至在她举棋不定时，会以某种微妙的落子位置，悄然为她引出一条生路，点化出一步妙手。
最终，一局终了，细细数目，陆皓凝竟以一目半的微弱优势险胜。
崔置婉优雅地放下手中最后一枚棋子，唇边笑意温煦如初，毫无愠色。
“王妃棋艺精湛，妾身甘拜下风。”
陆皓凝深深望进她那双幽静的眸子，心中百转千回。
她敛衽一礼，语带双关：“承让，是祯王妃姐姐手下留情，妾身受益匪浅。”
她心知肚明，若无崔置婉方才不动声色的回护与指引，此局她必败无疑，且会败得极为难看。
只是…这位素来以中立闻名的祯王妃，为何要对她施以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