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个在王宫露台、被血色夕阳浸染的黄昏之后,一种死寂般的平静笼罩了整个寝宫。那滴滚烫的、落在拉美西斯手臂上的眼泪,像是一枚烧红的烙印,终结了两人之间所有心照不宣的伪装和试探。
离别,已不再是遥远的预言,而是悬在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苏沫的身体,正以一种令人心惊的速度衰败下去。她大部分时间都只能待在卧榻上,曾经能与普塔赫摩斯彻夜探讨图纸的精力,如今连支撑着在花园里走一小段路都已是奢望。她手腕上的乌洛波罗斯蛇环,那不祥的红光已经无法被任何衣袖遮挡,它像一轮小小的、永不熄灭的血色太阳,透过薄薄的亚麻布料,散发着恒定的、灼人的热量。
她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在又一个几乎无法起身的清晨过后,苏沫做出了决定。她躺在软榻上,望着窗外依旧明媚的阳光,用一种平静到近乎冷酷的语气,对守在一旁的阿尼娅说:“去,传我的谕令。召普塔赫摩斯大人、梅杰杜大祭司、卡恩统领,以及法老陛下,到我的工坊议事。”
阿尼娅的身体猛地一颤,她知道,最后的时刻,终于要来了。
工坊里,依旧堆满了各种图纸、模型和奇特的工具。那些代表着一个崭新时代雏形的知识结晶,此刻却像是一座巨大陵墓的陪葬品,静静地散发着悲伤的气息。
普塔赫摩斯最先赶到,这位年迈的大学士,此刻看上去比苏沫还要憔悴。他步履蹒跚,眼窝深陷,花白的胡须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接着是身披祭司长袍的梅杰杜,他一改往日的威严与淡然,脸上刻满了沉重的悲悯,像是在为一位即将逝去的神明举行最后的仪式。
卡恩的身影如同一道沉默的影子,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角落。他低着头,没有人能看清他的表情,但那双紧握成拳、青筋毕露的手,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最后,拉美西斯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最简洁的白色王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用最上等的花岗岩雕刻而成的神像,冷硬、坚固,却又透着一种易碎的悲哀。他的目光,从踏入房间的那一刻起,就牢牢地、死死地锁在苏沫的身上,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一个即将熄灭的光点。
苏沫半靠在铺着厚厚软垫的卧榻上,苍白的脸色与手腕上那抹妖异的红光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但她的眼神,却异常的明亮,像两颗在黎明前耗尽了所有光和热的星辰,璀璨而决绝。
她环视着眼前这四位,可以说是决定了埃及未来的男人,缓缓地、清晰地开口了。她的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神性与威严,回荡在寂静的工坊里。
“我即将回归神域,此去经年,归期未定。”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沉重的铁锤,狠狠地砸在众人的心上。
“我将埃及的未来,托付给你们。”
她首先看向普塔赫摩斯,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欣慰与期许。
“普塔赫摩斯,我的朋友。这些日子以来,你所记录的、我所传授的知识,已尽数存放于此。你是智慧的守护者,从今往后,你要辅佐法老,将它们一步一步地,变为现实。”
她的声音顿了顿,变得严肃起来:“但你要切记,知识如同尼罗河的泛滥。运用得当,它能灌溉万里良田;可一旦操之过急,它便会化为毁灭一切的洪水。要因时而异,因势利导,绝不可让超前的智慧,成为撕裂这个时代的利刃。你,明白吗?”
普塔赫摩斯老泪纵横,他颤巍巍地跪倒在地,用额头触碰冰凉的石板,声音哽咽到无法成言:“神女……神女的教诲……普塔赫摩斯……铭记于心,永世不忘!”
苏沫的目光,随即转向了大祭司梅杰杜。
“梅杰杜大人,”她的语气变得庄重,“您是埃及信仰的引导者。我离开之后,请您告诉这片土地上所有的子民,神明所喜爱的,是勤劳的双手和智慧的灵魂,而非祭坛上盲目的献祭与无谓的牺牲。”
她看着梅杰杜那双深邃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要让他们明白,一座用科学方法建立起来的、能抵御洪水的堤坝,远比一百头献祭的公牛更能取悦河神;让埃及的子民丰衣足食,让法老的荣耀光耀万邦,这,便是对天上所有神明,最好的祭品。”
梅杰杜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这番话,彻底颠覆了千百年来的神权根基,却又为信仰指明了一条通往更高层次的光明大道。他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清明。他俯下身,行了一个最古老、最隆重的大礼。
“神女的智慧,将成为神庙中永恒的圣谕。梅杰杜,谨遵神谕。”
接着,苏沫看向了角落里那个沉默如山的男人。
“卡恩。”
听到自己的名字,卡恩的身体猛地一震,缓缓抬起了头。
苏沫的眼神变得锐利,也带着一丝托付的温暖:“你是法老最锋利的剑,也是他最坚固的盾。你的忠诚毋庸置疑,但我要你记住,保护他,不仅仅是为他挡下刺客的刀,更要为他摒除小人的谗言,为他守护住内心的清明。保护他,就像保护你自己的心脏一样。”
卡恩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这个铁塔般的男人,第一次在人前单膝跪地,用右拳重重地捶打在自己的左胸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这是一个隐位最高、也是最沉重的誓言。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苏沫的视线,落在了那个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法老身上。
工坊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
苏沫看着拉美西斯,眼中所有的神性、威严和冷静都在瞬间褪去,只剩下最纯粹、最浓烈的爱意与不舍。
“而你,拉美西斯……”她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无法抑制的颤抖,“我的王。”
拉美西斯的身体像是被这句话刺痛了,微微晃动了一下。
“我并非为了让埃及变得伟大才跨越星海而来,我是为你而来。但让你成为比所有先王都更加伟大的法老,却是我能在这个世界,留下属于我印记的唯一方式。”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出了她最后的请求,也是最后的命令。
“你要活下去,要带着我教给你的一切,去治理这个国家。你要让你的名字,与星辰同辉,让后世的每一个人,在提起埃及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拉美西斯。你的名字,刻在每一座神庙,每一方石碑上,那便是我存在的证明,是我留在你生命里,永不磨灭的痕迹。答应我。”
拉美西斯的双拳紧紧地握着,指甲早已深深地嵌入掌心,殷红的鲜血顺着指缝一滴滴落下,他却毫无所觉。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双眼赤红,像一头被困在牢笼里、即将发狂的雄狮。他一言不发,只是用那双燃烧着痛苦、愤怒、不甘和绝望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苏沫,仿佛要将她的模样,用血泪镌刻进自己的灵魂最深处。
“我等谨遵神女谕令,誓死效忠法老,辅佐陛下开创万世基业!”普塔赫摩斯、梅杰杜和卡恩,齐声高呼,声音哽咽,却气势如虹。
在这山呼海啸般的誓言中,拉美西斯终于缓缓地、屈辱地,跪了下去。那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沉重得像是一座山峦的崩塌。
众人含泪退下,沉重的殿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闭,发出的巨响,像是为一段传奇的落幕,敲响了最后的丧钟。
房间里,只剩下苏沫和拉美西斯。
那压抑到极致的平静,终于在殿门关闭的瞬间,被彻底撕碎。
“不……”
一声野兽般的、破碎的嘶吼,从拉美西斯的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他猛地从地上弹起,像一阵狂风般冲到软榻前,不顾一切地将苏沫紧紧地、疯狂地拥入怀中。他高大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那张永远写满骄傲与威严的脸,此刻却埋在她的颈窝里,像一个迷路而又无助的孩子。
“我不要!”他的声音不再是王者的低吼,而是充满了颤抖和泪水的哭喊,“我不要什么万世的功业!我不要什么与星辰同辉!我只要你!我只要你活着!苏沫……留下来!我求你……留下来!”
温热的泪水,不受控制地从他的眼角滑落,打湿了她的衣衫,也烫伤了她的心。
苏沫伸出那只没有被蛇环束缚的、颤抖的手,轻轻地、温柔地抚摸着他坚毅的脸颊,用指腹为他拭去那珍贵而又令她心碎的眼泪。
“傻瓜……”她的声音虚弱,却带着无尽的怜惜,“我何尝……何尝想走。可是,拉美西斯,这是我的宿命。”
她艰难地从自己的枕下,摸出了一枚早已准备好的、用最纯净的青金石雕刻而成的圣甲虫护身符。护身符的背面,用最古老的象形文字,雕刻着她的名字——苏沫。
她将这枚尚带着她体温的护身符,用力地塞进他滚烫的手掌中。
“拉美西斯,带着它,就像我……我陪着你一样。”她的气息越来越弱,但她必须说完,“你要活下去,要好好地治理这个国家,要让所有人都过上好日子……然后,你要在历史上,留下最浓墨重彩的一笔。这样……这样我在另一个世界,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才能……才能一眼就看到你啊。”
拉美西斯死死地攥着那枚护身符,那坚硬的棱角硌得他掌心生疼,仿佛只有这种疼痛,才能让他确认自己还活着。他感受到那上面残留的、属于她的最后一丝温度,仿佛那是他的全世界。
“好……”他抬起头,赤红的双眼对上她温柔的凝视,用尽全身的力气,许下了他一生的承诺,“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会成为你期望的王,我会让这个世界,永远记住你的名字!我会把我的功业,建成一座通天的阶梯,直到……直到能再次触碰到你!”
话音未落,他猛地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这个吻,不再有丝毫的试探与温柔。它充满了绝望、占有和撕心裂-肺的爱意。他霸道地、粗暴地掠夺着她口中的气息,又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气息、将自己的灵魂,全部渡给她。咸涩的泪水混合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他用一只手紧紧地扣住她的后脑,另一只手死死地攥着那枚护身符,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将她永远地禁锢在自己的生命里。
然而,宿命的审判,终究还是降临了。
就在这个吻激烈到极致、悲恸到极致的瞬间,苏沫手腕上的乌洛波罗斯蛇环,猛然爆发出比太阳还要刺眼千万倍的、纯粹的白色光芒!
轰——!
一股无可抗拒的、磅礴浩瀚的力量,以蛇环为中心轰然爆发。那力量并非要伤害谁,却带着一种不容违逆的、冷酷的法则意志。
拉美西斯只觉得一股巨力袭来,身体便不受控制地被猛地推开,重重地撞在身后的墙壁上。
他顾不上身体的剧痛,疯狂地抬起头,看向软榻的方向。
他看到了此生最令他绝望的一幕。
苏沫的身体,正在那片圣洁而又残酷的白光中,一点一点地变得透明、虚化。她的轮廓开始模糊,像一幅被水浸湿的壁画,色彩正在迅速地流失。
“不!苏沫——!”
拉美西斯发出一声凄厉的咆哮,他疯了一般地从地上爬起来,伸出手,不顾一切地向那片光芒冲去,想要抓住她,想要将她从那片光中拉回来。
可是,他的手指,只抓到了一片虚无的光影。
他穿过了她的身体,或者说,穿过了一片正在消散的、由光构成的幻象。
他听到她最后的声音,在空气中轻轻回响,那么的缥缈,却又那么的清晰,带着无尽的眷恋与温柔。
“我的……王……”
光芒,骤然散尽。
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房间里,恢复了昏暗。软榻上,空空如也,只有被褥上还残留着一个浅浅的、正在变淡的凹痕。
拉美西斯怔怔地站在原地,保持着向前伸手的姿势,仿佛一尊瞬间被风化的石像。
整个世界,所有的色彩、声音、温度……都在那道光芒消失的瞬间,被彻底抽离了。
他缓缓地、机械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心。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枚青金石圣甲虫护身符。
那上面,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度,却在他的感知中,迅速地变得冰冷,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