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宁想要出西城门的时候,城门已关,她恰巧迎面碰上一辆回城的马车。
城门特意为这两辆马车所开,想必马车的主人身份定然不菲。
她目光注视着缓缓而来的豪华马车,鎏金轴头暗嵌珍珠,在薄暮中泛着温润冷光。
她眸色微凝,这规制与纹样,隐隐觉得有些眼熟。
就在她打算骑马绕过车子时,偏是夜风不识趣,猛地掀起车帘一角,锦缎帘幕翻飞间,一双深邃如寒潭的凤眸,恰与她撞个正着。
那双眼曾映过桃花灼灼,也曾盛过边关烽火,此刻望住她的模样,竟让马车内人呼吸骤滞,连指尖都忍不住发颤。
“太子妃……快停车!”
赶车的向鸣一眼就认出了萧宁,他早已将缰绳勒的稳稳地。躬身行礼的姿态非常恭敬。
他清楚主子能从鬼门关捡回性命,全赖这位太子妃的助力,纵使不知她与主子的渊源,也清楚这女子在陆宴心中的分量。
向鸣躬身的间隙,陆宴已急忙踩着鎏金脚凳下车。玄色锦袍扫过车辕铜环,发出细碎轻响。
他几步便至萧宁马前,目光从她苍白如瓷的面颊,滑过紧抿的淡色唇瓣,最终落在她不见一人的身后。
“你的侍女呢?这么晚要出城?去哪儿?”
陆宴见她面色憔悴、神态落寞,孑然一身透着孤寂,心头不禁泛起酸涩。
想起初次相遇时她神采飞扬、活泼明媚的模样,与眼前判若两人。
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自己啊!
萧宁偏过头,发梢扫过苍白下颌,留下细碎阴影。
此时的萧宁最不愿见到的便是陆宴,他带给她的只有痛苦的记忆,稍一牵扯便疼得钻心。
尤其想起今日桃林中,她像个傻子一样,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胸中郁气便如潮水般翻涌,冷声道:与陆世子无关。
手腕骤地一紧,陆宴已扣住她的缰绳。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皮革传来,烫得萧宁猛地缩手。
他凤眸中盛着恳切,如寒星坠潭:不愿说便罢,但若要出城,需得我相助。再说你独自一人也不安全,我用马车送你。
“用不着!”
萧宁摸向袖中太子腰牌,冰凉玉质硌着掌心,是她此刻唯一的依仗。
可陆宴的手如铁钳,将缰绳攥得死紧,她连动一下都难。
守城士兵的目光时不时地扫向这边,那些探究的视线像针一样扎在背上,让她浑身不自在。
“若不想暴露身份惹来麻烦,就让我送你。”
陆宴言辞恳切地说。
萧宁疏离道:“男女授受不亲,请陆世子自重。”
萧宁试着挣脱缰绳,依然无果。
听她语气冷淡,陆宴心下苦笑,看她这般情状,许是与太子起了争执,或许正如他所听到的那样。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再说我总不会害你,你上马车,向鸣骑马,我来赶车。”
萧宁懂他“成大事”的弦外之音,眼下难以摆脱陆宴,若再僵持下去,身份恐怕要暴露。
再加上她也顾及腹中的胎儿,万一遇到意外,后果不堪设想。况且她已留下和离书,也不算背叛太子。
见陆宴深邃的凤眸中全是诚意和执着,她知道自己拗不过他,只得无奈下马。
陆宴暗暗松了口气,解下自己的披风为她系好。指尖不经意触到她冰凉的肌肤时,他强压下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心疼地催促:“夜里寒气重,快上车暖和暖和。”
萧宁像个提线木偶一般,被他推搡着上了马车。
马车驶出城门时,月色已漫过城楼檐角,泼洒在官道上,将路面照得如铺银霜。
车轮碾过碎石的轻响,在寂静夜色中格外清晰。
萧宁蜷缩在车厢的角落,身上覆着一条薄毯。车厢里弥漫着熟悉的气味,让她恍惚间如坠梦境。
奔波了一整天,她早已疲惫不堪。
或许是怀有身孕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陆宴在身边,她的眼皮渐渐变得沉重,意识模糊起来。
就在她即将陷入昏睡之际,陆宴清冷的声音打破了宁静。
“要去哪里?你不是最怕晚上一个人出门?”
陆宴的声音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栗,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头,终是化作这句平淡询问。
萧宁眼睫微抬,眸中淬着寒意:“自当鬼归来,便再不怕鬼祟之物——鬼哪及人心可怖?有些人道貌岸然,满口深情,实则是十恶不赦的骗子,该受千刀万剐之刑。”
她的话语如冰刃,精准刺穿陆宴的心房。他僵坐半晌,喉结滚动数次,终是艰涩吐出三字:“对不起……”
胸口传来熟悉的钝痛,萧宁按住起伏的衣襟,低声道:“去观音庙。”
陆宴微微一愣,心中疑惑为何要在深夜去烧香拜佛。
他试探着问道:“你是在躲避太子?想找个藏身之处?我带你回桃林吧,子言他很想念你。”
“子言”二字如温水融冰,萧宁紧绷的脊背霎时松软,沉默便是默认。陆宴见状,过观音庙时未曾停驻,转而向南城方向行去。
此时的萧宁睡意全消,她指尖抚过车厢内壁的雕花,似不经意问道:“今夜花好月圆,世子为何不在府中陪伴双亲?”
“世子”二字重若千钧,砸得陆宴心口发闷。他苦笑道:“回府便是被逼婚,倒不如在外清净些。”
“婚姻大事本就该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镇国公夫妇为你择选的,定是配得上国公府主母之位的大家闺秀,总比那些……硬贴上来……不知底细的……下贱女子……强上百倍,活该她有那样的结局。”
话音未落,泪水已顺着萧宁的脸颊滚落。她狠狠咬住小臂,直至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漫,才将哽咽硬生生逼回喉间。
车帘外的陆宴听得字字清晰,心如刀绞般剧痛,眼眶瞬间泛红。他紧攥双拳,颈间青筋暴起,却只能任由苦涩在喉间翻涌,默默咽下满口的苦涩。
他想勒停马车,去质问她,始作俑者明明是他陆宴,她为何如此轻贱自己。
“天下女子虽多,入我心者唯有潇潇。”
他语气中满是隐忍无奈之意,声音暗沉发哑继续道:“是我陆宴娶妻,而非镇国公夫妇,娶与不娶,自有我做主。”
萧宁轻嗤一声,不愿再言。
“你何时回来的?”陆宴追问。
“三月十五。”
“当我母亲面拒亲的,是你?”
“你该庆幸,我未将她一剑穿心,也未对国公府动手。”萧宁语气冰冷。
“多谢手下留情。”陆宴喉头发紧,“何时与太子定下婚约?”
“你凯旋那日。”
闻言,陆宴无奈地叹了口气,不死心地追问:“若那日我能认出你,我们是否……”
“那时我恨意正浓,定会一刀了结你。”
萧宁打断他的话,狠狠地说。
“现在动手,亦不算晚。”
陆宴泛着冷意的眸子中,写满了认真,只是萧宁看不到。
萧宁猛地顿住,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若真能下得去手,她又怎会在危难之际屡次出手相救?
可她太懂陆宴的深情,终是狠下心道:“留着你的命,看我嫁你兄弟,为他生儿育女、举案齐眉——岂非美事一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