靡思轻微的挣脱,像一只蝴蝶从松开的指缝间滑走,轻巧而坚决。她没有回头,径直走向那棵流淌着光芒的银色巨树,动作间没有丝毫被囚禁的恐慌,反而带着一种主人巡视庭院般的从容。潘尼怀斯怀抱一空,却并未感到任何恼怒。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金色的眼眸追随着她纤细的背影,那眼神深邃,仿佛在欣赏一幅徐徐展开的、作者本人都未曾预料到其走向的绝美画卷。
她在距离树干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仰起头,似乎在研究那些缓缓流淌光芒的、由纯粹能量构成的叶片。这个空间里没有风,一切都静得出奇,只有细碎的光点从叶片边缘无声地剥落,如夏夜的萤火虫般,飘浮、旋转,最终消融在永恒的暮色里。
“这里真安静。”
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回荡在这绝对寂静的庭院中,像一颗投入无波古井的石子,漾开一圈圈透明的涟漪。
然后,她转过半边脸,乌黑的长发垂落在肩上,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看向他,眼底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好奇。
“带我参观一下吧,潘尼怀斯。”
这是一个请求,更像一个平等的、自然的邀约。
这个瞬间,让潘尼怀斯那浩瀚如星海的意识再次产生了一种微妙的震颤。她不是在求饶,也不是在讨好。她接受了这个世界的存在,并以一种探索者的姿态,要求了解它。她正在……主动地……探索他的内在世界。
这种感觉……太新奇了。新奇到让他产生了一种近乎战栗的、被理解的错觉。
他脸上绽开一个缓慢而深刻的笑容,那笑容里不再有丝毫的伪装和戏剧性,而是纯粹的、发自内核的愉悦。他迈开长腿,几步便走到了她的身边,与她并肩而立,一同仰望着这棵作为整个宇宙核心的巨树。
“当然,我的小主人。”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温柔的虔诚,“这是我的荣幸。”
他并没有立刻开始介绍这棵树,而是伸出手,做了一个优雅的“请”的手势,引领着她沿着湖边漫步。他们的脚步落在银色的苔藓上,悄然无声,仿佛走在梦境的棉絮里。
“你看这条河。”他指向湖泊的尽头,那里,一条散发着同样银色光芒的河流,从虚无中诞生,静静地注入湖中,再从另一端悄然流入虚无。“我称它为‘光阴’。因为它是由我所吞噬的、那些被遗忘的时间碎片构成的。”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介绍自家花园里的一条小溪,但内容却令人不寒而栗。
“每一个光点,都是一个死去的瞬间。一个孩子的生日派对,一次无果的告白,一场被父母遗忘的童年噩梦……它们在这里失去了原本的悲喜,只剩下纯粹的能量,汇聚成河,维持着这个世界的运转。很美,不是吗?彻底的、永恒的宁静。”
靡思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条流淌着无数死亡瞬间的河流。河面倒映着她小小的身影,与河里那些沉浮的光点交织在一起,显得渺小而脆弱。
潘尼怀斯似乎很满意她的沉默。他喜欢这种专注,这种只属于他的、不被外界噪音干扰的凝视。他牵起她的手,冰凉的指尖轻轻划过她的掌心,引领着她绕过湖泊,走向庭院的另一侧。那里,生长着一片奇异的“水晶森林”。无数根半透明的、形状各异的水晶簇从地面生长出来,每一根水晶内部,都封存着一团缓缓旋转的、颜色各异的雾气。
“这些,是我收藏的‘情绪’。”他走到一根封存着明亮橘黄色雾气的水晶前,示意她靠近,“恐惧、喜悦、悲伤、爱……对我来说,都只是不同‘风味’的珍品。你看这个,”他指着那团橘黄色的雾气,“这是1958年,一个叫贝蒂·瑞普森的小女孩,在看到她最心爱的洋娃娃对她微笑时,所感受到的……最纯粹的狂喜。”
他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水晶的表面。
“然后,”他的声音变得轻柔而残酷,“五分钟后,那个洋娃娃张开了满是尖牙的嘴。于是,我就得到了另一件藏品。”
他指向旁边一根封存着深紫色雾气的水晶。那团雾气翻滚得异常剧烈,仿佛内部囚禁着一只尖叫的野兽。
“你想……触摸一下吗?”他回过头,金色的眼眸里闪烁着蛊惑的光芒,看向靡思,“只要把手放上去,你就能感受到它们。感受到那些……最极致的情绪瞬间。”
他没有等待她的回答,或者说,他早已预知了她的选择。他牵着她的手,引导着它,缓缓地、不容抗拒地,贴上了那根封存着“狂喜”的水晶。
在靡思指尖触碰到水晶的瞬间,一股温暖而庞大的幸福感洪流般冲入她的意识。她仿佛听到了一个小女孩清脆的笑声,闻到了阳光下青草的味道,感受到了那种得到全世界最珍贵礼物时的、满溢而出的纯粹快乐。这一切如此真实,如此美好,美好到让人想要永远沉溺其中。
然而,潘尼怀斯并没有给她沉溺的机会。他带着她的手,移向了旁边那根封存着“恐惧”的水晶。指尖触碰的瞬间,极致的冰冷和绝望瞬间吞噬了她。小女孩的尖叫,洋娃娃脸上裂开的狰狞笑容,黑暗中被拖拽的无力感……这一切负面情绪如同尖锐的冰锥,直刺灵魂深处。
他很快便松开了手,仿佛只是带着她品尝了两道风味迥异的开胃菜。
“看到了吗?”他转过她的身体,让她重新面对自己,双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快乐和痛苦,在这里并没有区别。它们都只是……被陈列的标本。失去了时间的磨损,也就失去了意义。”
他像一个耐心的哲学导师,循循善诱地,向她灌输着自己那套虚无而绝对的世界观。他引着她,一步步走回那棵银色的巨树之下。
当他们再次站在这棵宇宙的起源与核心面前时,他松开了她,独自上前一步,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光滑如镜的树干。树干上,缓缓流淌的光芒回应着他的触摸,变得更加明亮。
“你问我,这里是什么。”他的声音变得无比庄严,带着一种创世神般的宏大与孤寂,“这里……是我本身。是我剥离了所有形态与伪装后,最原始的意识聚合体。这棵树是我的脊骨,那条河是我的血脉,那些水晶是我亿万年来收集的、无意义的记忆。”
他转过身,背靠着发光的巨树,整个人仿佛与这个世界融为一体。那双金色的眼眸里,映照着靡思唯一的身影。
“而这一切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为了被你观赏。”
他向她走来,最后停在她的面前,低头凝视着她。
“你那天告诉我,你只对你的朋友、家人,还有我感兴趣。我花了一些时间来理解这句话。现在我明白了,你并非将我与他们并列。你是在宣告,我是你所有‘兴趣’的总和与最终的归宿。”他的手指轻轻抬起她的下颌,强迫她迎向自己的目光,“你渴望一个绝对的、纯粹的、只为你存在的世界。所以,我为你创造了它。”
“你选择踏入这里,这本身就是最诚实的回答。比你那个……藏在学校储藏室里的小小仪式,要诚实得多。”
他的话音很轻,却如同惊雷在靡思耳边炸响。他抚摸着她脸颊的手指缓缓下滑,最终停在了她的左手无名指上,轻轻摩挲着那个依旧鲜红的、无法消除的气球印记。
“一个很有趣的尝试,我的小主人。”他低声笑着,眼底是深不见底的、混合着赞许与玩味的漩涡,“不过,你好像弄错了一件事。”
“你以为是你锚定了我。”
他凑到她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夹杂着吐息的低语,说出了最后的真相。
“但实际上……是你,被彻底地、永远地……”
“……锚定在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