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周日的午后,阳光透过客厅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何家难得有这样宁静的时刻,化疗的副作用似乎暂时放过了何母,让她有了一丝喘息之机。她靠在沙发上,身上盖着薄毯,何父则坐在一旁,戴着老花镜,看似在读报,目光却时不时飘向安静的妻子。
家里静得只能听到墙上挂钟的滴答声。这种安静,在过去几年里,常常伴随着一种沉重的、令人心慌的压抑。但今天,似乎有些不同。
这微妙的差异感,来源于客厅一角。
那里,何粥粥正坐在画架前。那是周深前几天特意搬过来的,说是在客厅光线好,也方便何母能时时看到她。画架上夹着的是一张普通的素描纸,何粥粥手里握着的,也只是一支再普通不过的2b铅笔。
她的动作确实还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生疏的笨拙。线条是迟疑的,断断续续的,远不如她生病前那般流畅自信。她画得很慢,时不时会停下来,盯着空白的纸面某处发呆,或者用橡皮小心翼翼地擦去不满意的部分。她的背影看起来依然单薄,肩胛骨在薄薄的衣衫下显出清晰的轮廓。
何父何母的视线,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悄悄落在了女儿身上。他们不敢大声说话,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生怕一点点声响就会惊扰了那只停留在花瓣上般脆弱的专注。
然而,正是这种笨拙中的专注,让两位老人的心,被一种酸楚而又滚烫的情绪狠狠撞了一下。
何母最先注意到了女儿的眼神。
那不再是过去几年里常见的空洞、茫然、或是无法控制的焦躁。此刻,何粥粥的目光聚焦在笔尖与纸面接触的那一个小小的点上。那里有光,一种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光。那光芒里,没有纷繁复杂的思绪,没有对过往辉煌的追忆或对未来的恐惧,只有“此刻”——她在画画这个简单的行为本身。她的眉头微微蹙着,不是出于痛苦,而是源于一种全神贯注的努力,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去重新驾驭那支曾经与她无比亲密的铅笔。
何父也放下了报纸,老花镜滑到了鼻梁下端。他看到了女儿微微抿起的嘴唇,那是一种他几乎快要忘记的、女儿在投入创作时会不自觉流露出的神态。那是她年少时,伏在旧书桌上,为了完成一幅满意的作品可以废寝忘食时的神态。
曾几何时,他们的女儿是何等的才华横溢,画笔在她手中如同拥有了生命。家里的墙壁上,曾挂满了她的作品,从稚嫩的儿童画到后来颇具专业水准的油画。那个小小的画室,曾是她的王国,充满了松节油的味道和斑斓的色彩。
然后,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像一块粗暴的橡皮擦,抹去了她所有的天赋、记忆和与这个世界熟练连接的方式。他们眼睁睁看着灵巧的双手变得不知所措,看着自信的眼神变得惶恐不安,看着那个闪闪发光的女儿,一点点被阴影吞噬。他们流了太多的眼泪,那泪水里是心痛,是绝望,是无能为力的深渊。
可是现在……
就在这个平常的午后,就在这静谧的客厅里,他们仿佛又看到了女儿当年伏案画图的影子。哪怕那只是浮光掠影的一瞬,哪怕那姿态依旧笨拙生涩得让人心疼,但那一闪而过的专注,如同漫长极夜后天际出现的第一缕微光,虽然微弱,却足以刺破厚重的黑暗。
希望。
这个几乎已经被他们深埋心底的字眼,此刻伴随着女儿笔尖下那断续的沙沙声,顽强地破土而出。
何母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捂住了嘴。何父下意识地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妻子另一只放在毯子上的手。两人的手都在抖。
他们没有说话,也不需要说话。所有的担忧,所有的期盼,所有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复杂情感,都在这一刻交汇。
两行热泪,无声地从何母深陷的眼窝中滑落。紧接着,何父的眼圈也迅速泛红,湿润的水光在他眼中积聚,最终冲破了防线,顺着饱经风霜的脸颊滚落。
这泪水,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它不再是纯粹苦涩的。这咸涩的液体里,混杂了太多东西:有心酸,为女儿此刻挣扎的笨拙;有怀念,对过往那个才华横溢的少女;但更多的,是一种失而复得般的、巨大的慰藉和一种小心翼翼、不敢声张的希望。
他们看到了女儿在努力,在用她自己的方式,一点一点地,试图重新找回与这个世界、与她自己的连接。而周深,那个沉默却可靠的年轻人,为她搭建了这座桥梁。
何粥粥似乎对父母汹涌的情绪毫无察觉。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铅笔在纸上划过,勾勒出简单的轮廓。那似乎是一朵花,又或者是一只小鸟,形状还很不明确,但那份“在画”的状态本身,就已经是奇迹。
何母含着泪,嘴角却努力向上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何父摘下眼镜,用指腹匆匆擦去眼泪,生怕被女儿看见,又会引起她的不安。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望着,望着女儿在画架前那笨拙却无比珍贵的侧影,任由希望的泪光在眼中闪烁,仿佛在见证一场漫长冬日后的,最初的复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