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是浸在蜜糖罐里,宋毅的呵护无微不至,宋家苏家的牵挂时时温暖,连城里宿舍楼的邻居们,也因为宋毅的踏实肯干和苏挽月的沉静知礼,对他们小两口颇多照拂。
苏挽月几乎要沉溺在这种安稳与甜蜜里,甚至开始觉得,就这样过完平淡温馨的一生,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但,那深植于灵魂、被无尽黑暗与恶染滋养出的警惕,总会在她最放松的时刻,如同冰冷的蛇,悄然抬头,吐出信子。
有时是夜半梦回,看着身边男人沉睡中依旧带着占有欲的守护姿态,她会突然惊醒。
有时是看着镜中自己愈发红润、眉目舒展的脸庞,那满足感刚刚升起,心底便有一个尖锐的声音冷笑:别忘了你是怎么来的!别忘了“真爱”是什么下场!
是了,她为何而来?
是为了拆散所谓的“真爱”,汲取气运。
她亲眼见过那么多“真爱”是多么不堪一击。男人口中的爱,在欲望、现实、新鲜感面前,薄得像一张纸。
爱?
爱到最后,全凭良心。
可良心这东西,向来是悬在刀尖上的,说掉就掉。
宋毅现在是把她捧在手心,视若神女。可以后呢?
当他习惯了城里的生活,见识了更广阔的世界,遇到了更年轻、更鲜活、或许家世更能助他一臂之力的女人呢?当他厌倦了永远要小心翼翼呵护一朵娇花,想要一个能与他并肩、而非永远需要他俯身迁就的伴侣时呢?
到那时,她这个被养在小小宿舍里、除了依赖他别无长物的“金丝雀”,该如何自处?靠他虚无缥缈的“良心”和过往的情分吗?
苏挽月心底一片冰寒。她绝不会将自己的命运,完全寄托在另一个人的良心上。
享受甜蜜可以,沉溺温情也无妨,但绝不能丢了立身的根本,绝不能折断自己飞翔的翅膀。
她开始行动了。
借口去图书馆看书,她其实是在翻阅各类报纸杂志,观察当下的文风和需求。她腹中有远超这个时代的学识和见识,虽然需要小心地套上符合时代背景的壳子,但独特的视角和精炼的文字,依然是她的优势。
她买来稿纸和墨水,在宋毅出车、宿舍安静无人的时候,铺开纸张,开始写作。
起初是一些短小的诗歌、散文,投给市里的文艺副刊。
她笔下的乡村是诗意的,劳动是光荣的,情感是含蓄而真挚的,巧妙地避开了可能的风险。
偶尔,她也会结合在卫生院帮爷爷整理药材的心得,写一些通俗易懂的民间偏方、卫生保健知识,投给科普类报刊。
这个过程并不容易。投稿,等待,更多的是石沉大海。但她有足够的耐心和韧性。每一次退稿信,她都仔细收好,分析原因,调整笔触。
宋毅偶尔会发现她在写字,只当她是在练字或者记录心情,还会憨笑着夸她:“我媳妇儿字写得真好,跟印出来似的。” 他从不深究,给予她完全的尊重和空间。
苏挽月看着他毫无怀疑、满是爱意的眼神,心中偶尔会掠过一丝极淡的复杂。但随即,那丝复杂便被更坚定的决心取代。
我必须有自己的价值,有独立于你之外的世界。
这不仅仅是为了钱,更是为了保持精神的独立,为了拥有随时可以转身离开的资本和能力。
她享受着宋毅带给她的温暖和安宁,也坦然接受着自己对他的日渐依赖和或许已经滋生的情愫。
但与此同时,她内心那片由恶染构筑的、绝对理智的领域,始终冷眼旁观,为她规划着一切可能的退路。
写作,就是她在这个年代,为自己找到的第一把利器。
她伏在案前,窗外的阳光勾勒着她专注的侧影。笔尖在稿纸上沙沙作响,既是思想的流淌,也是力量的积蓄。
宋毅,你可以永远这样爱我,那我们将是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
但若有一天,你的爱变质或消失……
我也绝不会是那个只能哭泣、任人宰割的弃妇。。
我的命运,只能掌握在我自己手里。
无论是靠算计,还是靠实力。
在经历了数次石沉大海后,苏挽月的一篇描绘乡村暮色与归家牧童的短诗,终于在市里的文艺报副刊上发表了。
虽然只是豆腐块大小,署着她随手取的笔名“素月”,稿费也只有寥寥几元,但当她把那张带着油墨香的报纸和汇款单拿在手里时,心中涌起的成就感,远胜于收到宋毅任何昂贵的礼物。
这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是她的思想、她的才华被认可的价值感,是依靠自身能力挣来的、完全属于她自己的底气。
她没有声张,只是将那几元钱仔细收好,如同藏起一枚小小的、却意义非凡的火种。
宋毅依旧是那个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她的丈夫。他跑车回来,依旧会带各种小礼物,兴致勃勃地跟她讲路上的见闻。
苏挽月也依旧温柔地听着,适时地给予回应,帮他贴膏药,准备好温水。表面的生活,甜蜜如初。
但有些东西,在悄然改变。
她写作的时间更固定了,也更有针对性。她发现科普类、生活常识类的稿件更容易被采用,稿费也相对稳定。
她便有意识地多往这个方向努力,结合爷爷的医药知识和自己的理解,写一些实用的小文章。偶尔,她也会尝试写点短篇故事,将一些超越时代的思考,小心翼翼地隐藏在符合主流价值观的情节之下。
宋毅并非毫无察觉。他有时深夜归来,会看到书桌上摊开的稿纸和写到一半的文章。他认得那清秀却带着风骨的字体。
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不是不高兴,他的月月有才华,他骄傲。但他隐隐觉得,那片书桌,那个笔名叫“素月”的世界,是他完全无法触及、也无法参与的。那里面的月月,似乎离他有些遥远。
这种隐约的不安,在一次他无意中看到苏挽月整理一叠退稿信时,达到了顶峰。那些被编辑红笔批注过的纸张,像一根根细刺,扎得他心疼。他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闷闷的:
“月月,别太累了。写这些东西费神,要是喜欢写就写着玩,不想写就不写。我能养得起你,你不用这么辛苦。”
苏挽月身体有瞬间的僵硬。她放下手中的信纸,转过身,对上他带着疼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想要将她重新拉回他羽翼之下的眼神。
她笑了笑,笑容依旧温柔,眼底却多了一丝宋毅看不懂的坚定:“不辛苦,毅哥。我喜欢写,觉得有意思。” 她伸手抚平他微蹙的眉头,“就像你喜欢摆弄车子一样,这是我的……一点爱好。”
她用了“爱好”这个词,轻描淡写,却巧妙地划下了一道界限。这不是为了生计的奔波,而是精神的需求,是独立于他供养之外的、属于她自己的园地。
宋毅看着她清澈却不容置疑的眼睛,那些劝慰的话便堵在了喉咙里。
他只能更紧地抱住她,仿佛这样就能驱散那莫名的不安,确认她完全属于自己。
苏挽月任由他抱着,脸贴着他温暖的胸膛,心里却一片清明。
看,潜在的掌控欲已经开始冒头了。
幸好,我从未真正放松警惕。
她享受着这份拥抱的温暖,也清晰地认知到,保持独立的重要性。
她甚至开始利用写作带来的微薄收入,悄悄地积攒起来。不多,但每一分,都代表着一种可能性。
日子依旧在继续。宋刚宋强还是常来,苏挽月依旧用食堂的好菜和白面馒头“犒劳”他们,维系着与两个大家庭的温暖纽带。在所有人眼里,他们依旧是恩爱般配的小夫妻。
只有苏挽月自己知道,在她心里,有两个苏挽月在并行不悖地生活着。
一个苏挽月,会为宋毅带回的一包桂花糕而真心欢喜,会在他疲惫时为他揉按肩膀,会在他深情凝视时怦然心动。这个苏挽月,逐渐被温情渗透,甚至开始模糊地构想,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似乎也不错。
另一个苏挽月,则永远冷静地坐在心灵深处的高台上,冷眼旁观。她规划着写作的路径,计算着积攒的稿费,审视着宋毅每一丝细微的情绪变化,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不断评估着风险,随时准备启动应急预案。
这份清醒的“恶”,并未破坏表面的甜蜜,反而像给精美的瓷器上了一层冷硬的釉,让它既能展现温润的光泽,又具备了抵御磕碰的硬度。
一次,宋毅跑长途回来,给她带了一条崭新的、据说是从南方带来的淡紫色丝巾,比之前那条上海的更加柔软飘逸。他献宝似的给她系上,眼里是期待的光芒。
苏挽月对着镜子照了照,确实很衬她。她转过身,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笑容明媚:“真好看,谢谢毅哥。”
宋毅立刻被这笑容治愈,所有奔波劳顿都化为乌有。
而在他看不到的角度,苏挽月眼底深处,那抹冷静的光,一闪而过。
丝巾很美,情意也真。
但只有我自己的,才更让我安心。
她像一株根系深植于黑暗,却努力向着阳光伸展枝叶的植物。
一方面贪婪地汲取着爱的养分,另一方面,那深埋于恶染土壤中的根须,从未停止过向更深处蔓延,为自己积蓄着哪怕与全世界为敌,也能独自存活下去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