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文子端就度田问题已经同文帝又细聊过了。
想来文子端也并未把曦滢此前进言的署名权昧下 —— 毕竟度田涉及天下田亩户籍,容不得半分虚言,他既想做成此事,便不会隐匿真正有见地的建议。这日下朝,众臣刚出宣德殿,内侍便追上曦滢,传文帝口谕,让她留步议事。
曦滢随内侍折返殿内时,文帝正坐在御案后翻看着堆积的奏疏,见她进来,便抬手示意她在殿中锦凳上落座,开门见山便聊起度田之事。从各州郡田亩核查的难点,到世家隐匿田产的应对之策,再到如何平衡地方官与百姓的利益,君臣二人一讨论便是两个时辰。
最后,文帝放下手中的笔,指尖轻轻叩着御案,语气带着几分感慨:“太子仁厚有余,刚断不足,度田这事牵扯太多豪强利益,他干不了。老三则刚好相反,性子虽烈,有时候显得过于严苛,可做这种事,恰好需要这样的狠劲。你对度田比户之事,此前的进言里已显露出真知灼见,也算知之甚详,往后你便替朕辅佐着他,好好替朕把这桩大事办稳妥了。”
曦滢闻言,连忙起身拱手:“三殿下聪敏睿智,对朝政利弊看得通透,恐怕也不必臣多言。不过陛下放心,只要三殿下有需要,臣一定知无不言,全力配合。”
她刻意加重 “配合” 二字,尽量保持同皇子往来的距离 —— 毕竟皇子间的储位之争,她可不想轻易卷入。
“哎呀,这可远远不够。” 文帝摆了摆手,语气带着几分无奈,“老三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向来难与人亲近,像是浑身带刺似的。你若不主动靠拢些,以他的脾性,就算有疑问,恐怕也不愿主动来叨扰你,到时候耽误了正事可怎么好?”
这是要奉旨站队了?
曦滢在心里蛐蛐:文帝你到底知不知道,凌不疑虽说身在东宫辅佐太子,实则早与文子端暗通款曲,算是个实打实的 “二五仔” 啊
搞平衡搞得两个大将军都站到文老三那头真的对吗?
心里虽转着这些念头,面上却丝毫不显,曦滢顺着文帝的话反驳道:“可您方才也说他难与人亲近,若是臣主动接近,三殿下素来心思缜密,万一觉得臣是别有所图,反而坏了陛下的心意,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文帝听她这么一说,再想想文老三的性子,的确也不是不可能,便摆了摆手:“算了算了,朕也不勉强你。回头朕亲自嘱咐老三,让他往后有不懂的地方,主动来寻你商议便是。”
文帝的行动力也是一绝,刚说了要亲自嘱咐文子端亲近曦滢,下午文子端就带着他的章程登门拜访。
彼时曦滢带着何昭君一道在廷尉府处理完公事,又抽空拿着沈家部曲的粮秣账目教导程少商理家,这会儿终于忙里偷闲的拨弄了一会儿琵琶,听闻文子端到访,倒有几分意外 —— 她原以为这位三殿下就算遵了文帝的嘱咐,至少也会先遣人递个帖子,而非这般直接上门。
但人家都奉旨登门了,曦滢自然也得郑重其事的更衣束发,叫人把文子端迎进正厅。
正厅内的青瓷瓶里插着几枝新鲜的桂花,香气清雅。
见曦滢进来,文子端便起身颔首,语气虽依旧清冷,却比朝堂上多了几分温和:“曦滢,不期而至,是子端叨扰了。”
或许是瞥见了窗边的琵琶,知道自己打扰了对方难得的闲适,文子端的语气里竟难得有些谦逊。
曦滢微微挑眉,嗯?他俩是能直呼名字的关系了?谈工作的时候称职务啊朋友。
“三殿下客气了,不知你今日要来,有失远迎,您别介意,”曦滢示意惊蛰奉了茶,目光落在那卷竹简上,“三殿下动作很快嘛。”
文子端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案上竹简,解释道:“父皇午后特意召我过去,反复嘱咐我,度田之事关乎国本,凡事多与你商议。这是我重新拟定的章程,你先看看。”
曦滢拿过竹简细看,不得不说,文老三是有点东西的,不过是上次三言两语的细聊,愣是让他他把这些想法落地成了这么详细的章程,输出了这么大一桌子竹简。
二人坐而论道,天色渐晚,这个大活儿根本就不是一天能问完的。
曦滢已经快讲得喉咙冒烟,呷了一口茶,结束话题,打算把人送走。
文子端却没起身,目光落在正厅墙上挂着的《秋江待渡图》上,话风一转,看似随意地小作提醒:“下个月母后的千秋寿诞,你可准备好了贺礼?往年你不在都城,自然不必费心,今年你既在京中,总得备份合心意的才好。”
“多谢三殿下提醒,已经有眉目了,宣舅母素来不好珍玩,我特意想了些特别的,想来宣舅母定然能喜欢。”曦滢回答。
文子端闻言,目光从画卷上收回,落在曦滢身上,眼底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和:“哦?是什么特别之物?母后近年愈发喜静,寻常金玉摆件入不了她的眼,若能得她欢心,倒也值得借鉴 —— 我还在为寿礼犯愁。”
三殿下身为皇子,身边谋士成群,怎会真为寿礼犯愁?
这是没话找话?
曦滢卖了个关子:“那可不能随便告诉你,既是寿礼,自然要让寿星先看。”
文子端听她这般说,倒也不追问,只顺着她的话笑了笑:“也是,是我唐突了。不过母后素来偏爱江南风物,去年我寻了幅墨竹图送她,她倒欢喜了好些日子。”
“多谢三殿下提点,我记下了。”
文子端目光又扫过案上尚未收尽的粮秣账目,语气超绝不经意的问道:“方才进门时,见你案上堆着沈家部曲的账目,近来部曲之事很忙?”
“倒不算忙,不过拿出来教导妹妹罢了。”
“若是人手不够,或是账目繁杂难理,” 文子端顿了顿,声音压得比之前略低些,带着几分刻意放软的意味,“可让人去我府里说一声,我那几个属官惯会理账,毕竟我占了你这么多时间。”
怎么的,比户度田,从她沈曦滢做起?知道自己占了时间还想来刺探她的财务状况?
这人怎么还连吃带拿的。
曦滢对文老三的防备直接拉满,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多谢三殿下好意,不过我全然相信我的手下人,不过是例行看看,让他们不至于错了辙,就不劳烦殿下的人了。”
文子端见她拒绝得干脆,只点了点头,目光落在窗外渐渐沉下去的暮色上:“天色不早了,今日叨扰你许久,也该告辞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往后你若得空,也可去我府中商议 。”
这话里的主动意味已经很明显了,曦滢笑着应下:“若有需要,定当登门叨扰。”
心里想的又是另外一套:奉旨合作可以,奉旨搞关系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