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卷着碎冰撞在凤栖阁的雕花窗上，像极了三年前龙北琴第一次踏入这里时，窗外飘的鹅毛大雪。萧洛璃蜷缩在描金拔步床的角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肉里——那肉早已溃烂流脓，可她感觉不到疼。
千年了。
她的皮肤依旧莹白如雪，可眼尾爬满了细密的皱纹；她的凤袍依旧玄底金凤，可金线早已氧化成暗黄；她的指甲依旧涂着丹蔻，可每一片都像淬了毒的匕首，扎进自己的掌心。
“陛下，该喝药了。”
女官阿朱端着青瓷碗进来，碗里飘着枸杞和人参。她的鬓角已染霜色，当年那个为她挡刀的小宫女，如今也成了垂暮老妇。
萧洛璃没动。她望着窗外的桃花——百年前的桃花，千年前的桃花，此刻开得正艳。龙北琴说过，这桃花是用她的血浇的，所以永远开不败。
“陛下？”阿朱的声音带着颤音。她记得，三百年前，陛下还能骂她两句；两百年前，还能摔杯子；一百年前，还能用指甲划她的手背。可最近十年，陛下连话都不说了。
萧洛璃终于动了。她抬起手，枯瘦的手指捏住阿朱的手腕。阿朱疼得倒抽冷气，却不敢挣扎——她见过陛下用这双手掐断过太监的脖子，见过陛下用这双手把玉扳指碾成粉末。
“活契……”萧洛璃的声音像砂纸摩擦，“还有……多少人？”
阿朱浑身一震。活契使的数量，是神国最核心的机密。可陛下什么都知道，她能看见天幕，能听见风里的话，能闻见百姓锅里飘出的粥香。
“回陛下，”阿朱垂下头，“今年新收了三万七千二百一十一人。其中……有五千孩童，是灾年父母养不活，自愿签的活契。”
“自愿？”萧洛璃笑了，笑声里带着血沫，“龙北琴的活契，哪有什么自愿？”
阿朱没敢接话。她记得，五年前漠北闹饥荒，龙先生带着技师开着铁牛车去送粮。那些饿得皮包骨头的孩子追着铁牛跑，拽着技师的衣角喊“先生”，龙先生摸着孩子的头说：“想吃饱饭，就签个契。”结果三万流民连夜跪在雪地里，把活契旗插满了帐篷。
“陛下，”阿朱小声道，“今日……是神国万年祭。”
萧洛璃的手指骤然收紧。阿朱疼得眼泪掉下来，却不敢抽回手。
万年祭。龙北琴定的。每年今日，神都百姓要跪在天幕下，对着那片流淌着蜜与光的神国幻境磕头。要念诵“活契永昌，先生永生”。要献上最珍贵的东西——去年是东海的明珠，前年是西域的夜明珠，今年……
“今年献了什么？”萧洛璃问。
阿朱的声音抖得像筛糠：“陈二狗的……曾孙，陈小满。他才七岁，是活契使里最会背《活契经》的。”
萧洛璃的瞳孔骤然收缩。陈二狗！那个当年举着泥瓦刀喊“龙先生给活契”的泥瓦匠！那个为了换她十年阳寿，被陆承风砍断喉咙的陈二狗！
“他……他还活着？”她问。
阿朱摇头：“陈小满是活契使的后代，从小读《活契经》，喝活契水，是天生的‘活契容器’。龙先生说……这是对陈家的恩典。”
萧洛璃猛地甩开阿朱的手。枯瘦的手腕撞在床沿，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想起千年前的那个雪夜，陈二狗跪在她脚边，说“草民的命是龙先生救的”。那时她以为他是愚忠，现在才知道——他是龙北琴的棋子，从出生到死亡，都是。
“陛下，时辰到了。”殿外传来太监尖细的嗓音。
萧洛璃被阿朱扶着起身。她的凤袍拖在地上，像一条死蛇。她望着镜中的自己——那张脸，和千年前的区别不大，只是眼里的光彻底灭了。龙北琴说过，他要留着这双眼睛，让她看清每一步的毁灭。
神都天坛。
十万百姓跪在广场上，黑压压的一片。天幕高悬，播放着“活契医馆”的景象：白发苍苍的医者蹲在床头，给病童喂药；年轻的娘子抱着刚出生的婴儿，脸上挂着笑；曾经砍官兵的张屠户，此刻正帮着搬运药材，嘴里喊着“龙先生教我的，医者仁心”。
“活契永昌——！”
“先生永生——！”
百姓们喊着口号，声音震天。萧洛璃被架在天坛中央的高台上，看着下方跪拜的人群。她认出，最前排那个磕头的孩子，是陈小满。他穿着红肚兜，额头磕得通红，嘴里念着：“活契保平安，先生赐饭吃。”
“萧洛璃。”龙北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萧洛璃不用回头，也知道他的位置。他总是站在她的右后方，像千年前的那个雪夜，站在她的龙床边。
“你看，”龙北琴的手搭在她肩上，“你的子民，多乖。”
萧洛璃的身体僵硬。她想起千年前的金銮殿，百姓举着火把喊“杀妖妃”；想起五百年前的午门，士兵用箭射她的轿辇；想起三百年前的大牢，狱卒往她碗里倒馊水。可现在……
“他们……”她的声音发颤，“他们在笑。”
“当然要笑。”龙北琴的手指轻轻摩挲她的肩，“朕给了他们饱饭，给了他们学堂，给了他们看病的地方。他们为什么要哭？”
天幕画面一转，播放起“活契书院”的景象：孩童们捧着书本，眼里闪着求知的光；先生拿着戒尺，教他们“人之初，性本善”；最前排的陈小满举着手，大声念：“活契者，当立己达人！”
萧洛璃的眼泪掉了下来。她想起登基那日，百官跪拜，百姓欢呼，她以为自己握住了天下。可原来，真正的天下，从来不在她的龙椅上，而在龙北琴的天幕里，在陈小满的书声里，在孩童的笑脸上。
“你输了。”龙北琴的声音像冰锥，扎进她的心脏，“输得连哭的资格都没有。”
萧洛璃抬头看他。他的脸依旧冷漠，可眼底有一丝极淡的笑意——那是胜利者的笑。
“陛下，”阿朱突然扑过来，拽住她的衣角，“求您……求您别看了……”
萧洛璃摇头。她望着龙北琴，一字一顿地说：“龙北琴，你会遭报应的。”
龙北琴笑了，笑声里带着嘲讽：“报应？朕活了一万年，看过王朝更迭，看过星辰陨落。所谓的报应，不过是弱者的借口。”
他松开手，转身走向天幕。天幕画面再次转换，播放起“神国市集”的热闹景象：灾民们举着银子，笑着挑选布匹；孩童们追着糖葫芦跑，笑声清脆；老人们在养老院里下棋，神情安详。
“看到了吗？”龙北琴的声音传遍广场，“这才是天下。不是你的金銮殿，不是你的凤栖阁，是他们的笑，他们的暖，他们的希望。”
萧洛璃望着那片天幕，突然笑了。她的笑声里没有怨毒，没有疯狂，只有一种释然的平静。
“阿朱，”她轻声说，“帮我梳头。”
阿朱颤抖着捧来金梳。萧洛璃坐在高台上，看着下方跪拜的百姓，看着天幕里的神国，看着龙北琴的背影。
“陛下，您真好看。”阿朱哭着说。
萧洛璃摇头。她抬手摸向颈间，那里曾挂着“凤栖”玉佩，如今只剩一道红痕。她想起龙北琴摔碎玉佩时的眼神，想起他说“这天下，是朕的”时的疯狂，想起他最后离开时说的“不如狗窝”。
“阿朱，”她轻声说，“把‘凤栖’玉珏拿来。”
阿朱从袖中捧出半块染血的玉珏。萧洛璃接过，轻轻抚摸上面的“凤栖”二字——那是龙北琴亲手刻的。
“当年，我把它摔在他脸上。”她笑了，“如今……我想把它还给他。”
她挣扎着起身，阿朱连忙扶住她。两人走到天坛边缘，望着远处城楼上的身影。
“阿朱，”萧洛璃的声音轻得像一片雪，“你说，龙北琴……他快乐吗？”
阿朱摇头，眼泪掉在玉珏上，染成红色。
萧洛璃笑了。她松开阿朱的手，身体缓缓向后倒去。最后一刻，她仿佛看见龙北琴转身，对她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像三年前雪夜，他跪在她面前时那样。
“活契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她轻声重复着陈二狗的话，闭上了眼睛。
天幕上，播放起新的画面：九州大地，活契书院开遍每个州县；活契医馆的旗帜飘在每座城池；活契使的身影出现在每个村庄。孩童们的读书声，商队的驼铃声，匠人的打铁声，交织成一片繁华的乐章。
风雪停了。凤栖阁的桃花落了一地，像极了千年前的那场雪。
而神都的天坛上，那个曾经威仪天下的女帝，永远闭上了眼睛。她的嘴角还挂着笑，像是终于放下了所有的执念。
千年囚，终有尽时。
而活契的光，才刚刚照亮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