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沉舟在纽约的最后一周,日程排的异常紧凑。
交接工作,最终汇报,与各方告别……所有事项都在高效而有序地推进。
然而在起飞回国的前两天,他特意空出了整整一天,搭乘早班飞机,从纽约飞往洛杉矶。
飞行时间约六个小时,顾沉舟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下方云层的景色,云浪翻涌,真意外的好看。
他很少这样“专程”探望妹妹。
过去几年间,兄妹二人见面,多数是因为二人都在国外,因此一起参加家庭聚会,过节,例如圣诞之类的节日。
或者他因公务顺道停留。
这一次,也算是专程探望自己的妹妹,顺带告别。
闭了闭眼不再看窗外的风景,开始审阅总部发来的资料。
偶尔闭目养神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缘,那里存着唯一一张不愿示人的照片。
很快,窗外下方的云层逐渐由浓转淡,露出加州标志性的灿烂阳光与绵延海岸线。
飞机落地,加州的阳光扑面而来,与纽约的冷峻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温度。
洛杉矶国际机场人流如织。
顾沉舟没有通知顾南星自己的到来,而是叫了辆车,直接前往顾南星位于市中心附近的工作室。
那是一片由旧仓库改造的艺术区,红砖外墙爬满了绿植。
如今聚集了大量艺术家工作室,独立画廊和潮牌店。
斑驳的墙面被色彩浓烈的涂鸦覆盖,空气里混合着颜料,咖啡和隐约的喷雾罐气味。
他按响门铃,随后推开大门,门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室内空间极高,开阔而略显凌乱。
巨大的画布或倚墙而立,或悬挂在半空,上面是抽象与具象交织的强烈色彩与笔触。
雕塑半成品散落在各处,工作台上堆满颜料管,画笔,刮刀和各种难以名状的材料。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松节油,亚麻籽油和丙烯颜料混合的气味。
顾沉舟抬步走上楼,来到画室。
他又敲了敲门,随后打开,顾南星背对着门口,站在一幅硕大的画布前。
她穿着简单的黑色工装连体裤,上面沾着些许干涸的颜料痕迹。
长发随意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颈侧。
几年的时光,在顾南星身上刻画下清晰的痕迹。
她的气质比几年前更加清冷,眉眼间独立而疏离的气息愈发明显。
她的身形更加清瘦挺拔,周身散发着一种沉浸于自我世界中的气场。
她没有回头,似乎完全沉浸在创作中,只是淡淡开口,声音带着长时间不说话的微哑:
“关门,有风。”
顾沉舟依言轻轻关上门。
他站在原地,没有打扰,目光扫过工作室的每个角落,最后落回妹妹的背影上。
过了几分钟,顾南星放下画笔,退后两步,微微偏头审视着自己的作品,这才想起身后有人。
她转过身,看到站在光影交界处的顾沉舟,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意外,随即又恢复了平日的清冷。
“你怎么来了?”
她问,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弯腰拿起旁边椅子上的一块布,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上的颜料。
“下周回国。”顾沉舟言简意赅,向前走了几步,停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走之前来看看你。”
顾南星擦手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他,光线从窗户外洒进来,勾勒出她清晰的下颌线。
她没有接话,而是放下布,走到里面的一个小厨房区域,打开冰箱:
“喝水,还是咖啡?”
“水就好。”
顾沉舟环视四周,目光掠过几幅色彩强烈,构图大胆的新作。
她的艺术风格确实更加成熟,笔触间充满了自信与力量,但也透着一股冷冽的审视意味。
与记忆中妹妹更显柔和早期的作品有所不同。
顾南星回到外面的画室,递给他一瓶冰水,但没有坐下的意思。
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什么时候走?”
她先开口,视线落在窗外。
“后天上午的航班。”
顾沉舟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
加州的水带着一丝说不清的,与纽约不同的味道。
“哦。”
顾南星应了一声,停顿片刻,才转回头看向他,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语速稍快了些。
“恭喜。”
这个词她说得有些生硬,带着点别扭,仿佛不习惯对兄长说这样的话。
“谢谢。”
顾沉舟接受了她这份别扭的祝贺。
短暂的沉默再次降临。
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以及室内空调低沉的运行声。
他的目光落在她刚才创作的那幅画上。
画面主体是大片沉郁的深蓝与墨黑,仿佛汹涌的暗夜或深海。
但在中心位置,用极其细腻的笔触和破碎的光点,勾勒出一艘微小却坚定的船。
船头有一盏几乎要被黑暗吞噬,却仍在顽强发光的灯。
“新作品?”
他问。
“嗯,还没画完。”
顾南星看过去。
“主题有点……挣扎。”
顾沉舟没有追问艺术上的具体“挣扎”,他不是这方面的专家。
兄妹间也少有深入探讨彼此的创作。他只是站在那里,表示一种关注。
“很有力量。”他评价道,目光依旧停留在画作上,“比几年前的作品,更……决绝,也更有希望。”
顾南星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没有回应他的评价。
而是走到旁边一张堆满杂物的旧沙发前,清理出一小块能坐的地方,示意顾沉舟坐下。
她自己则拉过一个高脚凳,坐在他对面。
兄妹二人一时无话。
“那边……都处理好了?”
最终还是顾南星先开了口,她用手指一圈圈地摩挲着矿泉水瓶的标签。
“嗯,交接差不多了。”顾沉舟点头,“理查德会接手。”
“老头子这次倒是痛快。”顾南星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但很快又敛去,“回去是直接进总部?”
“副总裁。”
顾沉舟回答,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你回去后,有什么具体打算?”
顾南星换了个话题,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
“先接手总部的职位,熟悉环境。有几个项目等着评估,重点管理寰宇那边。”
顾沉舟回答得简洁。
“老头子那边……没问题了?”
她指的是父亲顾砚铮。
“目前看来,是的。”顾沉舟的语气听不出情绪,“业绩摆在那里,他需要人做事。”
顾南星扯了扯嘴角:
“也是。他向来如此。”
顾南星忽然说:
“我前两天梦到妈了。她好像在担心你,说你总是一个人。”
顾沉舟眸光微动,但表情未变:
“我很好,她不用担心,相对于我,她可能更担心你。”
“我没有什么可担心的。”顾南星顿了顿,“你回去,妈一定很高兴,虽然你不说,但我知道。”
“嗯。”
又是一阵沉默。
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
顾南星的目光飘向窗外,看着对面建筑墙上巨大的涂鸦出神。
顾沉舟耐心等待着,他知道妹妹还有话要说。
收回目光,顾南星低头,用鞋尖无意识地蹭着地板上的一小块颜料渍。
果然,过了好一会儿,顾南星才重新抬起头,看向他,眼神里多了几分犹豫。
她深吸了一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揪紧裤子。
“哥……”她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一些,“回去之后……”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或者是在积蓄勇气。
“能帮我看看她过得好不好吗?”
这个“她”字出口,工作室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顾沉舟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
他早就猜到,妹妹这番犹豫,必然与某个人有关。
而能让清冷疏离的顾南星如此牵挂的,恐怕也只有那一个。
他没有问“她”是谁,也没有问更多细节,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声音沉稳而可靠:
“放心,我会的。”
顾南星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些,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各色颜料的手指,轻轻“嗯”了一声。
悬在心口多年的大石,似乎因为兄长这句承诺,稍微挪动了一点,透进一丝微光。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顾沉舟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冰水,清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暂时压下了胸腔里翻涌的涩意。
顾南星依旧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
阳光在室内缓慢移动,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投在斑驳的地面上,与那些画作,雕塑的影子交错在一起。
远处,城市的喧嚣似乎被大门隔绝,显得模糊而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