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像钝刀割着姜瑶的耳膜。
她坐在车厢角落,膝盖上搭着那床薄得透光的被子——这是王氏昨夜“恩典”的行李,除此之外,只有两套浆洗得发硬的粗布衣裙,叠在脚边的旧木箱里。箱子是母亲留下的,边角早已磨出毛边,此刻正随着马车的颠簸,发出细碎的吱呀声,像在替她诉说委屈。
“嗤。”对面传来一声轻嗤,姜柔正对着小铜镜描眉,螺子黛的香气混着熏衣的甜香,在狭小的车厢里漫开,与姜瑶身上洗不掉的皂角味格格不入。“穿成这样去女学,旁人怕是要以为侯府连件像样的衣裳都给不起庶女了。”
姜瑶没抬头,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木箱上母亲刻的那朵半开的玉兰。她知道姜柔这话是说给她听的,就像过去十几年里,无数次用“庶女”两个字扎她的心一样。但此刻她心里装着更重的事——苏夫子临别时那句“女学规矩大,守住本心”,还有刘妈塞给她的那包碎银,沉甸甸地压在袖袋里,带着老仆掌心的温度。
“姐姐说笑了。”她声音很轻,却没带半分怯懦,“女学是念书的地方,又不是比衣饰的场合。”
姜柔猛地放下铜镜,柳眉倒竖:“你倒会说嘴!真当进了女学就能飞上枝头?别忘了,你不过是沾了我的光,若不是母亲要我去,老侯爷怎会松口让你这等身份的人……”
话没说完,马车猛地一顿,车夫在外头吆喝:“姑娘们,皇家女学到了!”
姜柔的话卡在喉咙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她理了理裙摆,率先撩开帘子下车,脊背挺得笔直,仿佛要把方才的不悦全化作此刻的体面。姜瑶慢慢跟在后面,脚刚沾地,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微怔。
这哪里是她想象中的“学堂”?
朱漆大门足有两丈高,门楣上悬着“皇家女学”四个金字匾额,笔力浑厚,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门前两尊石狮怒目圆睁,守着宽阔的白石台阶,台阶两侧种着合抱粗的古柏,枝叶如盖,将日头遮去大半,只漏下零星光斑,落在青石板铺就的庭院里。
几个穿着青色襕衫的仆役正站在门边,见马车停下,立刻上前躬身:“是永宁侯府的姜二小姐与姜四小姐吧?请随奴婢来,苏夫子已在正厅等着分宿舍了。”
姜柔听到“苏夫子”三个字,脸上立刻堆起笑,快步跟上仆役,连眼角余光都没再给姜瑶一个。姜瑶提着自己的旧木箱,慢慢走上台阶,箱底与石板碰撞,发出“噔噔”的轻响,在这肃穆的地方显得格外突兀。她能感觉到周围若有若无的目光,那些守门的仆役、来往的女先生,看她的眼神里带着审视,像在打量一件不合时宜的旧物。
“四小姐,这边请。”方才那仆役走了几步,见她没跟上,又回头催了一句,语气里已带了几分不耐。
姜瑶加紧脚步跟上,穿过前院,绕过一座假山,眼前豁然开朗。成片的青砖灰瓦鳞次栉比,廊檐下挂着盏盏宫灯,虽未点亮,却已透着精致。路上不时遇到三三两两的少女,都穿着统一的月白色襦裙,裙摆绣着浅碧色的兰草纹,料子是上好的杭绸,行走间衣袂飘飘,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她们看姜瑶的眼神,与姜柔如出一辙——好奇里裹着轻蔑,像在看一只误入锦苑的灰雀。
“那就是永宁侯府的庶女?”
“听说还是苏夫子特地点名要的,穿成这样……”
“嘘,小声点,仔细被夫子听见。”
细碎的议论声顺着风飘进姜瑶耳朵里,她攥紧了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疼,却让她更清醒——这里不是侯府的冷院,哭没用,忍也未必有用,她得像刘妈说的那样,少说话,多做事,更要护住自己那点好不容易冒头的锋芒。
正厅里已经站了不少人,几位穿着深色褙子的女夫子坐在上首,其中一位正是苏夫子。她今日换了身石青色的常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支碧玉簪,眼神比在侯府时更显沉静。见姜瑶进来,她目光在她那身粗布衣裙上顿了顿,随即移开,淡淡开口:“人都到齐了,现在分宿舍。姜柔,你与镇南王府的嫡女同住西跨院的兰苑。”
姜柔脸上一喜,镇南王府是军功世家,在京中极有分量,能与王府嫡女同住,无疑是抬举。她福了福身,声音甜腻:“谢苏夫子。”
“姜瑶。”苏夫子看向她,“你去东跨院的竹苑,与镇国公府的林薇同住。”
姜瑶心里微松,至少没被分到与姜柔一处。她刚要应声,就见姜柔忽然开口:“夫子,妹妹初来乍到,性子又怯懦,不如让她跟我住兰苑吧?也好有个照应。”
这话听着是好心,眼里的算计却藏不住。姜瑶知道,她是想把自己放在眼皮子底下,日日拿捏。
苏夫子却摇了摇头:“女学规矩,宿舍按入学名次分,林薇是昨日考核的第三名,与姜瑶正好作伴。”她说着,看向旁边一位中年女夫子,“周夫子,劳你带她们过去。”
那位被称为周夫子的妇人起身应是,她穿着深紫色褙子,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锐利得像刀子,扫过姜瑶时,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姜柔的脸色又沉了下去,却不敢再反驳,只能悻悻地跟着另一位仆役往西跨院去。姜瑶提起箱子,跟上周夫子,穿过一条抄手游廊,来到东跨院。这里的景致比前院朴素些,墙角种着几竿翠竹,叶片上还带着晨露,看着倒比兰苑更合姜瑶的心意。
“这里就是竹苑。”周夫子指着眼前的小院,“进去吧,林薇已经在里面了。记住,女学不比家里,卯时起身,亥时熄灯,无故不得出苑,违者按校规处置。”她说完,又剜了姜瑶一眼,“尤其是你,既非嫡出,更要谨守本分,莫要给你家主子丢人。”
这话里的轻视像针一样扎人,姜瑶却只是低头应了声“是”,没再多说一个字。周夫子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姜瑶推开竹苑的木门,吱呀一声,惊动了院里的人。
一个穿着月白襦裙的少女正坐在石桌旁看书,闻声抬起头,露出一张圆圆的脸,眼睛像杏核,带着点婴儿肥,看着十分亲和。她见姜瑶进来,立刻站起身,脸上露出友善的笑:“你就是姜瑶妹妹吧?我是林薇。”
姜瑶没想到会遇到这样温和的人,愣了一下才点头:“姐姐好,我是姜瑶。”
“快进来吧。”林薇几步走上前,看到姜瑶手里的旧木箱,又看了看她的衣服,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却没多问,反而伸手想帮她提箱子,“我帮你拿吧,看着挺沉的。”
“不用,我自己来就好。”姜瑶连忙躲开,这箱子里装着她全部的家当,还有母亲的诗集,她不想让别人碰。
林薇也不勉强,笑着侧身让她进门:“咱们住里间,左右两间房,你选哪间?”
院里是一排正房,分左右两间,都收拾得干干净净,铺着青砖地,靠墙放着一张木床,一张书桌,看着倒也齐整。姜瑶选了左边那间,靠窗,光线好,正适合看书。
她刚把箱子放在地上,林薇就端着一杯茶进来了:“妹妹先喝口水歇歇,一路过来肯定累了。”
姜瑶接过茶杯,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里,让她紧绷了一路的神经稍稍放松。她轻声道谢,抿了一口,是普通的粗茶,却比侯府里给她喝的那些带苦味的陈茶好多了。
“我看妹妹的行李……”林薇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是不是没带笔墨?我这里有多的一套,你先用着。”
姜瑶心里一动,她确实被王氏克扣了笔墨纸砚,正愁没法练字。她看向林薇,见对方眼里只有真诚,没有怜悯,也没有轻视,便点了点头:“那就多谢姐姐了,改日我一定还你。”
“谢什么,都是同窗,互相帮衬是应该的。”林薇转身从自己的书箱里拿出一套笔墨,还有一刀宣纸,“你看这些够用吗?不够我再找。”
那砚台是普通的青石砚,笔杆是竹制的,却比姜瑶在侯府用的那些掉了毛的笔好上百倍。她接过东西,指尖微微发颤,低声道:“够了,多谢姐姐。”
林薇笑了笑,又坐回桌边看书去了,没再多问姜瑶的来历,也没提她的穿着,仿佛刚才的一切再平常不过。
姜瑶坐在床沿,看着窗外的翠竹,心里百感交集。她原以为进了女学,面对的会是比侯府更难捱的日子——贵女们的排挤,夫子们的轻视,姜柔的处处刁难。可没想到,第一日就遇到了林薇这样的人。
她打开自己的旧木箱,小心翼翼地拿出母亲那本半旧的诗集,放在书桌上。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泛黄的纸页上,照亮了那句苏夫子批注过的“守得云开见月明”。
姜瑶伸出手,轻轻抚过那行字,指尖感受到纸页的粗糙,也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这里是皇家女学,规矩森严,藏着刀光剑影,也藏着她唯一的机会。她不能输,更不能让母亲失望。
正想着,院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姜柔尖利的声音:“凭什么她能住竹苑?我要去告诉苏夫子,换宿舍!”
姜瑶眉头一皱,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她知道,这平静只是暂时的,真正的考验,从这一刻才刚刚开始。
林薇也听到了声音,放下书走到门口,探头看了一眼,回头对姜瑶说:“是姜柔姐姐,好像不太高兴……”
姜瑶站起身,理了理衣襟,脸上没什么表情:“让她闹吧,女学规矩大,她闹不出什么花样。”
话虽如此,她的手却悄悄握紧了那支林薇送的笔。笔杆微凉,却让她觉得有了点底气。
窗外的翠竹被风一吹,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为她加油,又像是在提醒她——往后的路,注定不会平坦,但只要挺直腰杆走下去,总有一天,她能像这翠竹一样,在风雨里站成自己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