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魏典吏与无声的较量
(起)
老管家那句“发运司的书吏求见”,如同一声警钟,在范仲淹的书房里骤然敲响。他握着笔的手悬在半空,墨汁几乎要滴落下来。
来得太快了!
他夜探别院,发现腰牌与账册,不过才两个时辰。即便是皇城司的眼线,传递消息也未必有如此迅捷。除非……那座“鬼宅”本身,就一直处于某些人的密切监视之下!自己一行人举着火把的动静,或许早已落入了暗处的眼睛。
范仲淹迅速冷静下来。他轻轻放下笔,将桌上的账册和腰牌用一块普通的布帛盖好,面色恢复了一贯的沉静。对方以“对接文书传递”的公事名义而来,他若不见,反而显得心虚。
“请他去前厅稍候,看茶。”范仲淹对管家吩咐道,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并未急于出去,而是在书房中踱了两步,快速思索着。发运司,掌管漕粮运输、调度船只,是漕运系统中最关键的执行部门之一。一个书吏深夜来访,绝非简单的“公务对接”。这是试探,是警告,还是想摸清他范仲淹的底细和态度?
无论如何,这第一回合的正面接触,他绝不能露怯,也不能过早暴露底牌。
(承)
范仲淹缓步走入前厅时,那位自称来自发运司的书吏立刻从座椅上站起身,恭敬地躬身行礼。此人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面皮白净,留着三缕短须,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吏员公服,看上去十分干练。
“下官发运司典吏魏明,参见范相。”他声音不高不低,礼数周全。
“魏典吏不必多礼,请坐。”范仲淹在主位坐下,目光平静地打量着对方,“夜色已深,魏典吏因何公务到访?”
魏明并未立刻坐下,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份公文,双手呈上:“回范相,下官奉发运使刘大人之命,特来呈送此函。刘大人言,闻听陛下新设‘发展改革委员会’,由范相主理,此乃利国利民之盛举。我发运司掌管天下漕运,凡涉及粮秣调配、河道疏浚、仓储管理等事,皆与衙署日后职责或有关联。故特命下官前来,一是呈递公文,以备咨询;二来,若范相日后有何需求,或需调阅往年漕运旧档、咨问相关规程,下官及发运司上下,定当竭力配合。”
话说得滴水不漏,姿态放得极低,充满了配合与恭顺。但范仲淹却听出了弦外之音:一是表明发运司已密切关注“发改委”;二是暗示漕运事务复杂,有其自成体系的规矩和档案,你范仲淹想插手,最好按我们的规矩来;三来,派一个级别不高的典吏前来,既表示了姿态,又不失身份,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范仲淹接过公文,并未拆看,随手放在一旁的茶几上,淡淡道:“刘发运使有心了。本相奉旨办事,日后少不得要与贵司打交道。魏典吏既负责文书联络,那便是日后常来往之人,也请坐吧。”
“谢范相。”魏明这才小心翼翼地在下首坐了半个屁股,腰杆挺得笔直。
(转)
范仲淹端起茶杯,轻轻拨弄着浮叶,看似随意地问道:“魏典吏在发运司任职多久了?”
“回范相,下官蒙恩在发运司效力,已十年有余。”魏明回答得一丝不苟。
“十年,不算短了。”范仲淹点点头,“想必对漕运诸事,如数家珍。”
“不敢当范相谬赞,只是尽本职而已。”魏明谦逊道,眼神低垂。
“嗯,”范仲淹话锋突然一转,语气依旧平淡,“本相今日奉陛下之命,接管了御街东头那处荒废的别院,用以筹建新衙署。魏典吏久在汴京,可曾听闻过那处宅子?据说,有些不太好的传闻。”
他说话时,目光似是无意,却紧紧锁住魏明的面部细微表情。
魏明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恍然:“哦,范相说的是那处前朝旧王府啊?下官确有耳闻,民间是有些以讹传讹的无稽之谈,说是夜半常有异响,实则多半是些野狐鼯鼠之辈作祟,或是无家可归的流民暂居,惊扰了路人所致。范相乃朝廷重臣,一身正气,自有皇恩庇佑,定然无碍。”
他解释得合情合理,与范仲淹今晚的发现几乎吻合,表情也自然无比,看不出任何破绽。
范仲淹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顺着他的话道:“魏典吏所言极是,本相亦是如此认为。今夜前去查看,果然发现些有人短暂栖息的痕迹,想来便是那些流民了。说来也巧,还在院中拾到一小物件……”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观察着魏明。
魏明抬起头,脸上带着适度的好奇:“哦?不知范相拾到了何物?”
范仲淹从袖中缓缓取出那枚铜腰牌,并未递过去,只是托在掌心,让其暴露在灯光下,那个模糊的“漕”字隐约可见。
“喏,便是此物。看着像是个腰牌,上面似乎还有个‘漕’字。魏典吏在发运司多年,可认得这是贵司何人所佩之物?或许是哪位同僚不慎遗失在那附近的吧。”范仲淹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合)
就在腰牌亮出的瞬间,范仲淹清晰地捕捉到,魏明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虽然极其短暂,但他放在膝盖上的右手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起来,捏住了袍服。
不过,魏明的失态也仅仅是一瞬。他立刻凑近了些,仔细看了看范仲淹手中的腰牌,随即露出思索之色,继而摇了摇头,面带遗憾:
“回范相,此物……样式确实与我司一些旧式腰牌相似,但这磨损严重,花纹模糊,尤其是这个‘漕’字,刻法似乎也与规制略有不同。下官眼拙,实在辨认不出具体归属。或许……是民间仿制,或是其他与漕务相关的杂役所佩,也未可知。”
他抬起头,眼神诚恳:“范相若不介意,可将此物交由下官带回司内,请几位老吏一同辨认,或能查明来源。”
范仲淹心中了然,对方这是要收回证物!他微微一笑,将腰牌重新收回袖中:“不必劳烦魏典吏了。既然辨认不出,想必也不是什么紧要之物。本相暂且收着,日后若有人寻来,物归原主便是。”
魏明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立刻掩饰过去,恭敬道:“范相考虑周全。”
又闲谈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公务,魏明便识趣地起身告辞。范仲淹亲自将他送到府门之外,看着他那略显单薄的身影消失在汴京的夜色中。
(悬念)
回到书房,范仲淹的脸色凝重起来。魏明的反应,几乎坐实了这腰牌与发运司脱不了干系!而他急于想要回腰牌的行为,更说明了此物的重要性。
这个魏明,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传话典吏。他应对沉稳,措辞谨慎,在突然的试探下虽有小失态,却能迅速调整,并试图夺回主动权。这分明是个经验老道、心思缜密之人。发运司派他来,用意深远。
范仲淹走到书案前,掀开布帛,再次看向那几本旧账册和手中的腰牌。发运司……漕运……五年前的旧账……
一条模糊的线索似乎正在串联起来。
他铺开纸张,这次不再犹豫,提笔蘸墨。他需要立刻将今晚发生的一切,包括发现腰牌账册、以及魏典吏来访的详细经过,密奏官家。此事,已远非他一人所能应对。
然而,他刚写下“臣范仲淹密奏”几个字,书房外再次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老管家去而复返,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慌:
“老爷!不好了!刚才……刚才看守那处别院的护卫匆匆来报,说我们留在那里看守宅院的两个人……一个人被打晕,另一个……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