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东头的狗叫停了不到半分钟,王铁柱还蹲在墙根上没回过神,李慕白已经把那张烙饼吃得只剩最后一口。他慢悠悠拍了拍手,把油纸包折成小方块,塞进裤兜,转身进了合作社的办公室。
门一关,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本子,翻开背面,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一条曲线从左下角斜着爬上去,又在最近几天微微下坠。他盯着那点,眉头没皱,也没叹气,只是用橡皮擦掉旁边一个“芹”字,重新写下“菠菜”“紫甘蓝”“小番茄”三个词,圈了起来。
天刚亮透,村部的土墙下就聚了七八个人。老支书拄着拐杖,苏婉清端着茶壶,王铁柱蹲在窗台边啃馍,见李慕白进来,嘴里还含着一口,含糊问:“又开会?这回是抓谁?”
“抓市场。”李慕白把本子往桌上一摊,“王经理昨儿打电话,说城里人现在挑菜,不光看新鲜,还看颜色。芹菜卖不动了,人家问有没有红的绿的紫的。”
赵老汉一愣:“菜还能有紫的?”
“有。”李慕白点头,“不光紫,还有小番茄,比拇指大一圈,吃着像水果。还有罗马生菜,叶子卷得跟花似的,切了拌酱,年轻人抢着买。”
王铁柱咽下馍,瞪眼:“那不成了摆设?能吃饱吗?”
“能赚工分就能吃饱。”李慕白敲了敲本子,“咱们现在供的都是大路货,谁家都能种。可这些东西,全县都没几家在弄。谁先上,谁定价。”
老支书摸着拐杖头,沉吟:“可新东西,万一没人要呢?”
“没人要就当自己吃了。”李慕白笑,“反正灵田里试种,不占大田,不误工分。成,是赚;不成,顶多浪费三粒种子。”
苏婉清一直没说话,这时忽然低头,在手心写了三个字,又抬头问赵老汉:“山后坡那片荒地,太阳照得到吗?”
赵老汉一愣:“你问这干啥?”
“就问问。”她抿了抿嘴,没再吭声。
李慕白瞥了一眼,没点破,继续说:“我琢磨了半年,记了不少事。比如食堂采购,专挑耐放的;年轻媳妇买菜,专挑颜色亮的;还有学校办活动,喜欢带小包装的。这三样新菜,正好对上路子。”
王铁柱挠头:“可咱们连种子都没见过,咋种?”
“我有。”李慕白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三粒种子静静躺着,一颗红、一颗紫、一颗橙黄,“昨儿连夜托人从县农科站捎来的,今天就能下地。”
老支书盯着那几粒种子,半晌吐出一句:“你这孩子,官司刚打完,心思就蹽到八里外去了。”
“不蹽不行。”李慕白收起布包,“王大虎进去了,李富贵缩着头,可市场不会等咱们。今天能靠证据赢一场,明天还得靠东西赢十场。不然,打跑一个,再来十个,没完。”
苏婉清忽然抬头:“那……要是有人使坏呢?比如再搞破坏?”
“搞啊。”李慕白笑,“现在冷库有岗有哨,电线埋地里,警铃连我家床头。他要再来,我不光拍下脸,还得顺藤摸瓜,把幕后那个也拽出来晒太阳。”
王铁柱一听,立马拍大腿:“那我今晚就去守!顺便带个锣,谁敢靠近,我敲得全村都醒!”
“不用。”李慕白摆手,“现在不是防贼,是抢时间。咱们得快,快到别人还没反应过来,咱们已经上市了。”
散会后,老支书没走,站在晒谷场边上,盯着李慕白笔记本的封面看了好一会儿。牛皮纸的本子,边角磨得发白,中间用墨水写着“供销记录”四个字。
他低声对赵老汉说:“这孩子记的不是菜,是人心。”
赵老汉没接话,只点点头。
当天下午,合作社的公告栏上贴了张纸条,字歪歪扭扭:“别瞎折腾。”
王铁柱路过时一眼看见,扯下来就往村部跑,边跑边喊:“又来阴的!李美丽写的!”
李慕白接过纸条,扫了一眼,转身贴回公告栏,在旁边加了一行字:“感谢提醒——我们正要‘瞎’出个新名堂。”
底下有人笑,有人摇头,也有人嘀咕:“真能成吗?”
傍晚,李慕白独自进了后山的小院。门一关,他从怀里掏出那三粒种子,轻轻放在掌心。屋里没点灯,只有角落里一片微光隐隐浮动,像是夏夜萤火,又像晨露反光。
他蹲下身,掀开地板一块暗板,露出一方尺许见方的土坑。土色深褐,泛着润光,摸上去温温的,像刚晒过太阳。
他把三粒种子依次放进去,覆上薄土,指尖轻压。
“不怕你们长得慢,”他低声说,“就怕你们不够香。”
话音落,土面忽然微微一颤,像是底下有什么东西轻轻应了一声。紧接着,那片微光一闪,比刚才亮了半分,又迅速沉下去,恢复平静。
李慕白没动,盯着那块土,直到眼皮发沉。他起身合上暗板,吹灭油灯,摸黑走出门。
院外,月光洒在石阶上,泛着青白。他刚抬脚,忽然听见屋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嗡”,像是有人用指甲弹了下玻璃。
他顿住,回头。
屋里黑着,什么也看不见。
他没再进屋,转身下山。
半路上,他摸出裤兜里的油纸包,展开,发现背面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细痕,像是被什么划过,笔直,微微发烫。
他盯着那道痕,没说话,重新折好,塞回去。
走到村口,正碰上苏婉清提着篮子往家走。她见他回来,停下问:“种下了?”
“种下了。”他点头。
“能行吗?”
“不知道。”他笑,“但总得有人先试。不然,一辈子就只会种芹菜。”
苏婉清看着他,忽然从篮子里拿出一小包东西,递过去:“这是我攒的菜籽,你要不嫌弃,也可以试试。”
李慕白接过,没问是什么,只说:“行,回头我找个角落,一块儿种。”
她点点头,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要是……真成了,别光顾着卖钱。”
“那顾啥?”
“顾着教人。”她说完,快步走了。
李慕白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包菜籽,感觉有点沉。
第二天一早,他刚推开合作社的门,王铁柱就冲进来,手里挥着一张纸:“出事了!”
“啥事?”
“供销社通知,说芹菜收购价下调两分!”
李慕白接过纸,扫了一眼,没说话,只把纸翻过来,背面对着光,用铅笔在上面画了三条线,分别标上“小番茄”“紫甘蓝”“迷你胡萝卜”。
他抬头:“通知各队,大田准备翻地,等灵田出苗,马上跟进。”
王铁柱愣:“真干?”
“干。”李慕白把纸贴上墙,“现在不是改不改的问题,是改慢了就得喝西北风。”
中午,苏婉清送来饭盒,见他还在画图,问:“画这么多,累不累?”
“不累。”他合上本子,“就怕画得不够快。”
她看着他,忽然说:“山后坡那块地,我问过了,日照够,土也松。”
李慕白抬眼:“你真想种?”
“我想试试。”她声音不大,但挺直了背,“不光是帮你。”
他笑了:“行,等新菜出来,咱们一起教人种。”
她点点头,转身要走,又停住:“对了,你那油纸包,我昨天看见,边角有点发黑。”
李慕白一愣,忙掏出来看。果然,右下角一圈焦痕,像是被火燎过,但不深。
他盯着那痕,忽然想起昨夜那声“嗡”,还有土面那一颤。
他没说话,只把油纸包收好,低声说:“没事,纸皮厚,烧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