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桃抱着那包袱新衣,脚步略显滞重地走在通往静思斋的青石小径上。
晨光透过稀疏的竹叶,在她身上那件崭新的杏子黄夏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静思斋那扇熟悉的黑漆木门很快出现在眼前,一如既往地紧闭着。
院墙外,翠竹沙沙作响,更衬得此地幽深寂静,连空气都比别处清冷几分。
她抬手,用指节轻轻扣动了冰凉的铜环。
“叩、叩、叩。”
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点空洞的回响。
门内很快传来了脚步声,不疾不徐,带着刻意维持的从容。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条缝隙,钱嬷嬷那张保养得宜的脸探了出来。
她今日穿了件水碧色缠枝莲纹的杭绸褙子,料子光滑如水,映得她肤色愈发白皙透亮,乌黑的发髻上,那支赤金点翠步摇随着她开门的动作轻轻晃动,流光溢彩。
只是她那双眼,虽含着惯常的笑意,眼底却是一片审视的凉薄。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碧桃脸上,在她眼下未能完全掩饰的青黑处停留一瞬,随即滑向她怀中那个颇为扎眼的包袱,最后,才慢悠悠地定格在她身上那件鲜亮的杏子黄新衣上。
那眼神,轻轻打磨过碧桃全身,带着掂量,也带着一丝排斥。
“钱嬷嬷安好。”
碧桃垂下眼睑,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礼,将怀中包袱稍稍往前递了递,声音尽量保持平稳。
“奴婢奉夫人之命,将三少爷的新衣送来了。一共三套,请嬷嬷过目。”
钱嬷嬷并未立刻伸手去接,也没有将门完全打开的意思。
她只是倚着门框,伸出那只染了绯红蔻丹的纤手,用指尖极其优雅地挑开包袱布的一角,目光蜻蜓点水般在内里的衣衫上扫过。
艾绿、雨过天青、月白,颜色倒是雅致,针脚远远一瞥也瞧得出细密。
“哟,劳碧桃姑娘跑这一趟了。”
她收回手,语气平平,听不出什么情绪。
“这才几日光景,姑娘便赶制了出来,真是……好伶俐的手脚。”
她话语里听不出是赞是讽,目光却再次落回碧桃脸上,带着探究。
“姑娘为了这几件衣裳,怕是熬了几天几夜。瞧瞧这小脸,都熬得尖了,真是我见犹怜。”
碧桃心头微紧,不知她此言是单纯的客套,还是别有深意,只得谦逊地低下头。
“嬷嬷言重了。夫人交代的差事,奴婢不敢不尽心。只是分内之事,当不起夸赞。”
她顿了顿,依照礼数和夫人的嘱咐,抬眸试探着问道。
“奴婢手艺粗浅,不知…能否请三少爷亲眼过目一下?若尺寸或样式有哪里不合心意,或是穿着觉得不舒适,奴婢立刻拿回去修改,绝不耽搁少爷穿戴。”
她嘴上说得恳切周全,心里却暗自盼着钱嬷嬷能一口回绝。
经过漱玉院那夜的惊魂,以及上次量衣时屏风后那尴尬的境地和三少爷那句冰冷的“男女大防”,她实在有些不知该如何再次面对那位心思莫测的三少爷。
念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能就此将衣物交接,全身而退,便是最好不过。
果然,钱嬷嬷闻言,那描画精致的柳眉蹙了一下,随即展开,嘴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却毫无暖意的弧度。
她将身子稍稍站直了些,依旧挡在门口,语气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口吻。
“少爷此刻正在书房习字呢。姑娘不知道,少爷他最是喜静,尤其练字之时,心神俱凝,最厌外人打扰。方才还特意吩咐了,任是谁来,都不可进去搅了他的清净。”
她话语微顿,目光在碧桃略显紧绷的脸上转了一圈,语气放缓,却更显得疏离。
“姑娘的手艺,连夫人都赞不绝口,想必这尺寸、这针线,是绝不会出什么差错的。这新衣,便由我代少爷收下便是。若真有什么不妥……”
她拖长了语调,那双戴着枚碧玉戒指的手轻轻交叠在身前,眼神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敷衍。
“届时,再劳烦姑娘费心修改也不迟。只是我们少爷的性子,姑娘想必也知晓一二,于这些穿戴琐事上,向来是不甚在意的,但求舒适简便而已,未必会细细追究针脚是否匀称,花色是否时新。”
碧桃听她这番滴水不漏的说辞,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反而稍稍松弛了些。
不用进去直面三少爷,正合她私下里的期盼。
她连忙顺势应下,语气愈发恭谨。
“是,奴婢明白了。一切便依嬷嬷所言。只是烦请嬷嬷务必转告少爷,若穿着这新衣,觉着哪里有丝毫的不合身、不舒适,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千万请告知奴婢。奴婢定当立刻拿回去修改,绝不敢有半点怠慢。便是…便是重做,也是应当的。”
她将姿态放得极低,只求差事圆满,不留后患。
钱嬷嬷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听到了。
她这才伸出双手,从碧桃手中接过了那个包袱。
她的动作看似轻柔,指尖却在接过包袱时,若有若无地擦过了碧桃的手背。
那触感微凉,带着蔻丹的滑腻,让碧桃下意识地缩了缩手。
“姑娘放心,话,我自然会带到。”
钱嬷嬷将包袱抱在怀里,那水碧色的衣料与艾绿色的新衣叠在一起,色彩倒是和谐,却无端透出一股沉闷之气。
她站在门内,光影从她身后透来,将她窈窕的身影勾勒得清晰,却也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牢牢隔绝了内外。
“少爷这边有我伺候着,姑娘无需挂心。若无事,便请回吧,夫人那边想必也离不得人。”
这便是下逐客令了。
碧桃如蒙大赦,再次深深福了一礼。
“有劳嬷嬷费心,奴婢告退。”
她不敢再多看那幽深的院内一眼,转身便沿着来时的青石小径快步离去,杏黄色的裙裾在竹影间划过一道略显仓促的弧线。
直到走出静思斋外那片郁郁葱葱的竹林,炽热的阳光毫无遮挡地洒落周身,驱散了那股如影随形的清寒,碧桃才仿佛重新活过来一般。
新衣总算是送到了,夫人交代的这桩紧要差事,算是了结了大半。
她抬手,用力揉了揉依旧有些酸胀发痛的额角,连日熬夜赶工的疲惫此刻如同潮水般涌上,四肢百骸都叫嚣着渴求休息。
她回头,望了一眼那掩映在重重翠影之后寂静得近乎诡异的黑漆院门,心头五味杂陈。
那里仿佛是一个被时光遗忘的孤岛,岛上的人挣扎沉浮,而岛外的她,只是偶然被浪花推送到岸边,窥见了一角波澜,便已觉得心惊。
不再多想,她迈开步子,朝着锦瑟院的方向走去。
此刻,她唯一的念头,便是回到那间好歹能让她暂且安身的房内,倒在属于自己的那张床铺上,好好睡上一觉。
将连日的疲惫、惊吓、以及与各位主子、嬷嬷周旋的殚精竭虑,都暂且抛诸脑后。
至少在此刻,这一桩心事,是放下了。
……
好好休息了一觉,直到傍晚时分,碧桃才悠悠转醒。
连日熬夜的疲惫虽未全然消退,但精神头总算好了许多,不再像之前那般头重脚轻,眼冒金星。
她刚坐起身,揉了揉眼睛,便见红梅端着一个红漆小托盘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阿姊醒啦?正好,夫人惦记着你,特意让小厨房做了些点心,还赏了些时新果子,让我给你送过来呢。”
红梅将托盘放在桌上,里面是十几块精致的糕点和一碟水灵灵的樱桃。
“夫人说,你这几日辛苦了,让你好生歇着,晚膳也让人给你送房里来。”
碧桃心头一暖,连忙起身谢恩。
“劳夫人挂心,也辛苦妹妹了。”
“阿姊快别客气,趁热吃些吧。”
红梅放下东西,便又出去忙了。
碧桃拈起一块水晶糕送入口中,清甜软糯,恰到好处地抚慰了空乏的肠胃。
又尝了几颗樱桃,酸甜的汁水在口中迸开,更是让人神清气爽。
她看着盘中剩下的点心果子,心里忽然一动。
铁牛哥平日值守辛苦,这些精细的吃食,他怕是难得尝到。
不如…给他送些去?
这个念头一起,便迅速缠绕住了她的心。
除了这吃食,她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东西要给他。
想起那日夜里,虽然后来被她自己的慌乱打断,但肌肤相亲时,她还是感觉到了他亵裤布料的粗糙。
他一个习武之人,整日穿着那般硬挺磨人的料子,定然是不舒服的。
她早就存了心思,想用自己份例里那点柔软的棉布给他做两件贴身的亵裤。
只是份例有限,要等下个月才能领到合适的料子,颜色也未必衬他。
这次给三少爷做衣裳,用的都是顶好的料子,柔软透气,裁剪完后,竟还剩下几块不大不小的布料。
她当时便心头一跳,悄悄收了起来。
这两日赶工间隙,趁着夜深人静,碧莲和红梅都睡熟了,她便就着昏黄的灯火,一针一线,比照着自己估摸的尺寸,细细地缝制起来。
动作是极轻的,心却是滚烫的。
想到这最私密的衣物将会贴着他的肌肤,包裹着他那充满力量的腰臀长腿……她的脸颊便止不住地发烫,指尖都微微颤抖,好几次针尖险些扎到手上。
她做得极其用心,针脚比给三少爷做外袍时还要细密匀称,边角处都反复熨烫得平整柔软,确保穿起来绝无一丝摩擦不适。
不多不少,正好做了两件,可供他换洗。
而且,这样的颜色,沉稳又不失清爽,穿在里头,既舒适,也不会如大红大紫那般扎眼,惹人注意。
这等私密之物,他贴身穿戴,如同她无声的陪伴与呵护,外人瞧不见,唯有他自己知晓其中心意。
然而,一想到要去二少爷院里寻他,碧桃的心又揪紧了。
上次被二少爷在廊下百般刁难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若是这次再被他撞见自己无缘无故去找铁牛,还不知要闹出什么风波来,怕是还要连累铁牛哥。
正踌躇间,她忽然福至心灵,想起了一件事。
二少爷前两日不是刚因为三少爷的新衣,向夫人闹着非要她也给他做不可吗?夫人当时应承了,说等寿宴过后得了闲空便让她做。
对。
就是这个现成的理由。
碧桃立刻有了主意。
她迅速起身,整理好仪容,先去正房向夫人回话,主要是谢赏,并顺便提了一句。
“夫人,方才奴婢想着,二少爷前日似乎提过想做新衣,虽说不急在这一时,但奴婢想着,若能早些知晓二少爷的尺寸喜好,闲暇时便可先琢磨起来花样配色,待寿宴过后,便能立刻动手,不至于耽搁了。不知奴婢可否趁此机会,去二少爷院里一趟,为二少爷量一量尺寸?”
薛夫人刚赏了她,见她如此上心,连这点细节都考虑到前头去了,心中更是满意,只觉得这丫头办事妥帖周到,便欣然允准。
“难为你想着,去吧。琛儿若在,你便说是我的意思,他若不在,寻他院里的管事嬷嬷或贴身小厮问问平日的尺寸记录也可。”
“是,奴婢明白。”
碧桃心中暗喜,面上却依旧恭谨,行礼退了出来。
有了夫人这句明白的吩咐,碧桃顿觉底气足了不少。
她回到房中,将点心果子用牛皮纸仔细包好,又将那藏着两件亵裤的素布小包小心翼翼放入袖袋深处。
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几分,既有即将见到他的期待,也有送出这般私密之物的羞赧。
她对着模糊的铜镜理了理鬓发,深吸一口气,揣着那颗怦怦乱跳的心,朝着二少爷的院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