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照片,没有声音,却比任何尖叫都更刺耳。
它像一根冰锥,瞬间刺穿了刘庆华刚刚用恩师的承诺和良知筑起的脆弱堤坝。希望的暖流尚未流遍四肢,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意冻结成了冰坨,沉甸甸地坠入腹中。
照片的像素不高,甚至有些模糊,带着夜色特有的颗粒感。昏黄的路灯光线,将恩师张教授的身影拉得很长,显得愈发清瘦、蹒跚。他微弓着背,一手提着一个鼓囊囊的黑色垃圾袋,另一只手似乎下意识地扶着腰,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那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生活瞬间,一个退休老人在结束了一天的生活后,做的最后一件事。
可拍摄这张照片的镜头,却躲在黑暗里,带着一种捕食者般的冷静和耐心。那角度,不是随意的抓拍,而是一种审视,一种评估。像是在评估这头年迈的狮子,还剩下几颗牙,还能承受多大的惊吓。
照片下方那行字,更是淬了毒的刀尖。
“听说张教授身体不好,心脏一直有问题。年纪大了,可经不起吓。”
每一个字,都化作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刘庆华的喉咙。他刚刚才从恩师那里汲取到的力量,此刻变成了让他负罪更深的滚烫烙铁。他不是在求救,他是在把灾祸引向那个唯一愿意为他张开羽翼的老人。
他想起了二十多年前,自己还是个毛头小伙子,在一次急诊手术中因为判断失误,差点酿成大祸。所有人都慌了神,只有时任科主任的张教授, calmly接过了手术刀,用一个谁也想不到的方案力挽狂狂澜。事后,张教授没有骂他,只是把他叫到办公室,陪他复盘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在全院大会上,张教授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只说了一句:“主刀医生是我,责任在我。年轻人犯错,天经地义,我们这些老家伙的责任,就是给他们犯错的本钱。”
那个时候,张教授的背影,宽厚得像一座山。
而现在,他亲手把这座山,推到了悬崖边上。
“咣当。”
手机从他无力的指间滑落,砸在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那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突兀,像是什么东西彻底碎掉了。
他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书房里的灯光很亮,他却感觉自己被无边的黑暗吞噬。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辆黑色的轿车,那双藏在阴影里的眼睛,此刻正从恩师家的小区,转移到了自家的楼下。
它们在欣赏。
欣赏他此刻的绝望,欣赏他被自己良知反复凌迟的痛苦。
天鸿资本的手段,远比他想象的要高明,也远比他想象的要残忍。他们不屑于直接的暴力,那太低级。他们更享受的,是解剖人性的过程。他们像最高明的外科医生,精准地找到你身上最柔软、最在乎的地方,然后一刀一刀地切下去,让你清醒地看着自己最重要的东西被剥离,却无能为力。
先是女儿,那是他的软肋。
然后是恩师,那是他的铠甲。
当他试图穿上铠甲保护软肋时,他们便用更锋利的刀,连着铠甲和血肉,一同往下割。
“庆华?怎么了?我听到有东西掉了。”
书房门被轻轻敲响,妻子温柔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一丝担忧。
刘庆华一个激灵,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地上爬起来。他手忙脚乱地捡起地上的手机,看了一眼屏幕,确认那张照片没有被妻子看到,才哑着嗓子回应:“没……没事,碰掉了桌上的书,我马上就睡。”
“那你早点休息,别太累了。”妻子叮嘱了一句,脚步声渐渐远去。
门外,是温暖的家,是妻子柔软的关心,是女儿安睡的鼻息。
门内,是他一个人的地狱。
这扇门,隔开的不是两个空间,而是两个世界。
他走到书桌前,颓然坐下。桌面上,还摊着王建军的病历副本,那些他刚刚找到的、可以作为“专业破绽”的用药记录,此刻看起来像一个无比讽刺的笑话。
他找到了撬动天平的支点,可对方却直接搬走了整座天平。
怎么办?
这个念头,像一只疯狂的甲虫,在他脑子里横冲直撞。
打电话给恩师,告诉他一切,让他取消明天的专家会诊?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他自己掐灭了。他了解恩师的脾气,那是个比他还“轴”的老头。一旦告诉他真相,他非但不会退缩,反而会把事情捅得更大。到那时,天鸿资本的报复,只会来得更猛烈。
那……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屈服?
他看向那部黑色的手机。他知道,只要自己现在打个电话过去,表示愿意“合作”,一切威胁都会烟消云散。女儿会安全,恩师会安享晚年。而他,只需要闭上嘴,在王建军的死亡证明上签个字,然后心安理得地收下那笔足够他还清赌债的“封口费”。
从此,他会当上科室主任,评上省级专家,成为妻子女儿眼中的英雄。只是,这个英雄的白大褂底下,藏着一个腐烂发臭的灵魂。他将在每个午夜梦回,被王建军那张死不瞑目的脸惊醒,被恩师失望的眼神刺痛。
他会活着,但比死了更难受。
刘庆华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感觉脑袋快要裂开了。他的人生,被逼进了一个死胡同。所有的路,都通向深渊。
他突然想起了林正。
想起了那个年轻人温和而坚定的声音:“你只需要告诉我,作为一个医生,你认为怎样才是对病人最好的。其他的,你什么都不用管,也什么都不用怕。”
不用怕?
刘庆华发出一声近乎自嘲的苦笑。怎么可能不怕?林正给了他一根名为“良知”的救命稻草,可天鸿资本却用他所有亲人的性命,编织了一张天罗地网。他抓不住那根稻草,一旦抓住,网就会收紧,把他和所有他在乎的人,都勒得粉身碎骨。
林正,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真的能护住我吗?还是说,我也只是你棋盘上的一颗棋子?一颗用来扳倒天鸿资本,却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时间了。
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像死神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落在书桌上的两部手机上。
一部,是他的私人手机,干净,体面,通讯录里存着家人、同事、恩师。它通向一个正常、有光的世界。
另一部,是那部黑色的、罪恶的手机。它像一块黑色的墓碑,里面只有一个联系人,通向一个充满血腥和胁迫的、黑暗的地下世界。
天平的两端,已经摆得明明白白。
一边是光明里的毁灭。
一边是黑暗里的苟活。
刘庆华死死地盯着那两部手机,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动了。
他伸出手,那只手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抖着,像是承受着千钧的重量。他的指尖,掠过那部干净的手机,没有停留,最终,决绝地,握住了那部黑色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手机。
手机的触感冰冷、坚硬,像握住了一块石头。
他解锁屏幕,点开了那个唯一的联系人,按下了呼叫键。
电话,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