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的钟声慢悠悠地传来,像老头子打哈欠似的,总算把咸阳宫那烦人的喧嚣挡在了厚厚的宫墙外面。
我独自坐在那间小小的值房里,手指头无意识地在那张用炭笔画得密密麻麻的《帝国仓储节点图》上划拉着。烛火一跳一跳的,把我影子扯得又细又长,像个孤魂野鬼似的贴在冰冷的墙壁上,看着怪瘆人的。
图上,从咸阳到洛阳,再到邯郸,我用朱砂笔狠狠地描上了一条崭新的红线。
这可不只是一条运粮食的路啊,亲!这特么是我准备撬动整个大秦信息命脉的支点!沿线那些标着“信棚初建点”的小记号,就像棋盘上刚刚落下的棋子,现在看着不起眼,以后可是要发挥大作用的!
阿芜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米羹,像只小猫似的,踮着脚尖走进来。她看着图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标记,小声问我:“姐姐,咱们下一步,该往哪儿走啊?”
我摩挲着桌上那枚代表“内府稽核副使”身份的铜印,冰凉的触感让我发热的脑子稍微冷静了点。我的目光早就飞出了这小小的仓储司,看向了更远的地方。
“他们都以为我整天埋头算粮食,”我压低声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阿芜听,“但他们根本不知道,我其实是在铺路。这条路啊,将来要通到岭南那湿乎乎、能热死人的稻田,要抵达河西那风沙刮得人脸疼的屯堡,还要一直延伸到……连咱们那位始皇帝陛下都还没看清楚的,更远的地方去。”
一阵风从窗户缝里“嗖”地钻进来,吹得图纸一角“哗啦啦”地响,那声音,听着就好像已经有千军万马,正踏过刚刚解冻的春天原野,朝着远方奔去。
**我就知道赵高那老狐狸不会善罢甘休!** 他的反击,来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快,而且角度刁钻,阴险得要命!
清查账目那事儿过去才第二天,一个我完全没想到的人,居然亲自跑到我这小破值房来了——是丞相李斯!
他没带任何跟班,就穿着一身普普通通的深色长袍,可那双眼睛啊,锐利得跟老鹰似的,好像能一下子把人心看穿。
“姜副使,”他开门见山,声音低沉但特别有力量,“好手段啊。”
我赶紧起身行礼,努力让自己显得不卑不亢:“丞相大人您过奖了。奴婢不过是按照规矩办事,尽自己的本分而已。”
李斯没接话,慢悠悠地踱步到我的书案前,目光一下子就落在了我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那张地图上。
他脸上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这就是你所谓的‘规矩’和‘本分’?”
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垂下眼皮,把眼神里的那点锋芒藏起来:“回丞相,这只是奴婢为了自己看着方便,随手乱画的草图,上不得台面。”
没想到,他居然冷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种把什么都看透了的意味:“随手乱画,就能把帝国粮食运输的脉络梳理得这么清楚?姜见月,你在我面前,就不用装模作样了。始皇帝陛下欣赏的是你的‘勤快谨慎’,而我嘛……我看重的是你的‘实际用处’。”
我心头猛地一紧,后背有点发凉。
李斯,这位法家思想的头号人物,他盯上的不是我那点算账的小聪明,他看上的是我那套“横竖格账法”和“双签入库制”背后隐藏的东西——那是一套可以复制、可以推广到全国的制度力量!这才是真正让他动心的玩意儿!
“你到底想要什么?”他问得特别直接,一点弯子都不绕。
我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是关键时刻,不能怂。我抬起头,迎上他那双能洞察人心的眼睛,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丞相明鉴。奴婢想要的,并非一官半职的虚荣。奴婢是想恳请丞相,助我将这‘信棚’之制,先在关中三郡试行。让粮价、灾情、边关军情,能像这算盘珠子一样,精准、快速地传递。这于国于民,皆是大利。”
李斯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盯着我,沉默了老半天,沉默得我都能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他终于缓缓点了点头,语气带着点意味深长:“你的野心,比我想的还要大。不过……我喜欢。这件事,我会找机会向陛下提。但是你要给我记住,水能载着船走,也能把船掀翻。工具越是锋利,用不好,反而更容易割伤自己的手。”
把李斯这尊大佛送走,我感觉后背的衣服都快被冷汗浸湿了。
跟这种级别的大佬打交道,精神压力太大了!比在朝堂上对付一百个叽叽歪歪的御史还累人!
不过,我心里还是有点小得意的,我知道,我这步险棋,走对了!总算给我的“信棚”大计,找到了一个够分量的政治靠山。
**然而!我还是低估了赵高那个老阴比!**
就在我以为可以借着李斯的东风,把“信棚”计划正式摆上台面的时候,赵高的毒箭,已经从另一个我完全没想到的角落里,“嗖”地射过来了!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宫里悄悄流传起关于我“体弱多病”的闲话。这流言,就是在我上次故意在仓库“晕倒”之后开始传开的。
一开始,还只是后宫那些妃嫔、宫女们闲着没事嚼舌根。但经过赵高势力在背后一搅和,味道马上就变了。
“听说了吗?那个姜副使,算账是厉害,可惜身子骨不行,弱不禁风的,前几天在仓库对账的时候就晕过去了!”
“何止啊!我听说她那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脸色总是白得像纸,一看就不是长命的相!”
“哎呀,身负这么重要的职位,自己却是个病秧子,这会不会对咱们大秦的国运不吉利啊?”
流言越传越邪乎,最后果然传到了始皇帝嬴政的耳朵里。
赵高精准地抓住了这个机会,立刻联合了几个宗室里的老古董,一起上奏。
他们这次不攻击我的工作能力了,反而摆出一副“我都是为你好”的恶心嘴脸,对我表示了“深切的关怀”。
“陛下啊!”赵高在朝堂上,捶胸顿足,演得跟真的一样,“内府稽核副使这个位置,关系着国家国库的命脉,需要日夜操劳,非得精力旺盛、身体强壮的人才能胜任啊!姜氏虽然才华出众,但她体弱多病,这可是大家都知道的。老臣实在是担心,万一她积劳成疾,倒在工作岗位上,那对国家大事是多大的损失!对她本人,也是个悲剧啊!老臣恳请陛下,为了姜氏的身体健康着想,也为了咱们国库的安稳考虑,要么另选贤能来接替,要么……至少也得给她找个好太医,好好地、彻底地诊断一下,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的妈呀!这一招,简直是阴毒他妈给阴毒开门——阴毒到家了!
他把恶意的攻击,包装成了温暖的关怀;把赤裸裸的构陷,变成了冠冕堂皇的“为我好”。
这下我可坐蜡了!我要是梗着脖子说自己没病,那就是欺君!坐实了之前“晕倒”是在演戏骗人;我要是承认自己有病,那正好掉进他的坑里,一个“病痨鬼”,还有什么资格担当国库稽核的重任?
我站在大殿下面,能清晰地感觉到四面八方射过来的目光,有同情的,有等着看笑话的,还有李斯那深不见底、带着权衡的审视。他肯定在掂量,我这把看起来挺好用的“快刀”,是不是已经出现裂缝,快要不好使了。
始皇帝高高地坐在御座上,脸上什么表情也看不出来,根本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他沉吟了一会儿,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身上:“姜氏,你自己说说看。”
我的心跳得跟打鼓似的,“咚咚咚”快从嗓子眼蹦出来了!我深吸一口气,从队列里走出来,脸上努力装出一副恰到好处的、病恹恹的苍白,连声音都故意带上了几分虚弱和气短:
“回……回陛下……奴婢……奴婢从小身体底子确实不太好,是有点……不足之症,偶尔会觉得不舒服。但是!但是能为陛下效力,能为大秦尽忠,奴婢……奴婢就是累死、病死,也心甘情愿,万死不辞!”
我耍了个小心眼,没有直接回答到底有没有病,而是把话题引向了“忠诚”这个政治正确的高地。
赵高立刻像闻到腥味的鲨鱼一样扑上来咬住:“既然知道自己有不足之症,那就更应该好好休息,安心养病!硬撑着病体工作,万一在某个关键时候出了大差错,这个责任,谁能担待得起?!”
“赵府令说得……很有道理。”我顺着他的话接下去,但紧接着话锋猛地一转,“正因为奴婢深知自己精力有限,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所以才更要依靠完善的制度,而不是依赖某一个人的能力!我推行的那些稽核新规,就是为了让天下所有管仓库的官吏,无论我姜见月在还是不在,是生病还是健康,都能把账目做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只要法度建立起来了,并且严格执行,那么国库自然就能安稳无忧!”
我这番话,巧妙地把皮球又踢回到了李斯最欣赏、最推崇的“法度治国”理念上。
果然,李斯站了出来,用他那特有的、没什么起伏的语调说道:“陛下,姜副使这话,说得在理。制度的作用,就在于它不会因为某个人的状态变化而失效。至于她的身体嘛……宫里本来就有太医。依臣看,不如先请太医令来给她诊个脉,看看具体情况,然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他这话,算是给了我一个喘息和周转的机会。
**但赵高这老东西,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放过我?**
他等的就是太医诊脉这一刻!
“陛下圣明!让太医令诊脉,最是公平公正!”赵高立刻高声附和,眼底闪过一抹压都压不住的得意和狞笑,“不过呢……陛下,太医令胡毋敬大人,前天刚刚告假回老家了。眼下宫里,医术最高超、最令人信服的,当属夏无且夏太医。不如……就请夏太医来为姜副使诊治,陛下您看如何?”
他这话一出口,朝堂上几个知道内情的官员,脸色“唰”地就变了。
夏无且,医术那是真的高明,没得说。为人更是刚正不阿,眼睛里容不下半粒沙子,出了名的认死理。
但是!满朝文武谁不知道,他夏无且,跟赵高是特么的同乡!
这哪是诊病啊?这分明是布下了一个死局!一个必杀之局!
我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嗖”地一下窜到了天灵盖,整个人像掉进了冰窟窿里。
我的原计划是装病,引赵高跳出来攻击我,然后我再以退为进,争取更大的操作空间。
可我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个老狐狸会直接打出夏无且这张王牌!
任何装出来的病症,在夏无且这种国宝级的神医面前,都跟皇帝的新衣一样,瞬间就会被看穿!
一旦被他当场揭穿我“无病呻吟”,是在装病……我的老天爷,那可是欺君大罪!足够我死一百次,永世不得超生!
始皇帝的目光,像冰冷的刀锋一样,在我和赵高之间来回扫了几遍,最后定格,吐出两个字:“准奏。传夏无且。”
那一刻,我感觉整个章台宫里的空气都凝固了,重得像铅块,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清楚地看到赵高嘴角那抹若有若无、却充满恶意的笑意,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我人头落地、血溅五步的“美好”场景。
退朝的路上,冰冷的寒风吹在我脸上,可我一点都感觉不到冷,因为我的内心早就被恐惧和焦急的惊涛骇浪给淹没了。
阿芜跟在我身边,急得眼圈都红了,带着哭腔小声说:“姐姐,怎么办啊?那个夏太医他……他……”
我用力握紧了她的手,发现自己的掌心也是一片冰凉,全是冷汗。
我低声对她说,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别慌,没事的,先回值房再说。”
回到我那间小小的值房,我根本没心思再看那张宏图大志的地图,也没空去琢磨李斯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径直走到墙角,在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前蹲下,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取出了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小木匣。
打开匣子,里面放的既不是金银珠宝,也不是什么机密文件。只有一枚颜色已经有些暗淡的陈年玳瑁发簪,和几张边缘都磨毛了、写满了字的旧麻纸。
这是我当初入宫之前,我那位阿姊偷偷塞给我的。她曾经是宫里的医女,后来……后来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再也没有任何音信。
这几张泛黄的麻纸上,用一种特殊的药水,记录着一个几乎已经失传的古老秘方。
这个方子,配制出来的东西,无药可解……但也正因为其古怪和罕见,反而……极难被寻常医者辨认出来。
我抬头看着窗外阴沉沉、仿佛要压下来的天空,心里清楚地知道,我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现在,我必须赌上这最后的身家性命,来玩一把大的了。
赵高啊赵高,你以为你抓住了我的死穴,就能轻而易举地弄死我?
你却不知道,你亲手为我打开的,既是一扇通往地狱的绝望之门,也可能……是一扇让我绝处逢生、通往另一片天地的大门!
前几天陛下赏赐青缣的那道圣旨,摸起来都还没完全凉透呢。
这深宫里的戏,真是永远都唱不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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