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汁,宫灯昏黄的光晕在冰冷的铜镜上投下我沉静的侧影,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神坚定的自己,我深吸一口气——明天,可是场硬仗。
阿芜小心翼翼地将三样东西摆在我面前:一小袋金灿灿的关中粟米,一满筐黑不溜秋的岭南薯干,还有一本厚重得能当凶器砸晕人的《全国仓储年报》。
她眼里写满了担忧,声音都发颤:小主,明天就是农政署合议了,那些老大人们个个引经据典,口若悬河。咱们不准备慷慨陈词,却在这儿……煮、煮粥?这能行吗?
我冲她笑了笑,没多解释。有些道理,光靠嘴说是没用的,得让他们亲眼看见。
我取来天平,精准地称出十斤粟米和十斤薯干,分别倒进两个一模一样的陶釜里,注入等量的清水,然后稳稳地架在炭火上。
阿芜虽然满心疑惑,还是乖乖地帮我拉起了风箱,小脸被火光照得红扑扑的。
火苗地舔着釜底,时间在水汽蒸腾中一点点流逝,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一种温暖又紧张的气氛。
一炷香后,我深吸一口气,揭开了锅盖。
好家伙,对比那叫一个鲜明!
左边釜里的粟米粥,米粒倒是开花了,可汤水稀得能照出人影,清汤寡水的,看着就没啥底气。
而右边釜里的薯干粥,早就煮得烂烂糊糊,凝成了一锅浓稠饱满的膏状,热气腾腾地散发着一种朴实又踏实的甜香,光闻着就让人觉得踏实。
我取出早就准备好的竹尺,屏住呼吸,缓缓插入薯干粥里——嘿!尺身居然稳稳地立住了,纹丝不动!
我再把竹尺移到左边的粟米粥里,它毫无阻碍地一声,直接沉了底。
看到了吗?我转头问阿芜。
她眼睛瞪得溜圆,小嘴张成了o型,结结巴巴地说:看、看到了……可是,这……这也能算证据?拿这个上朝堂?
我没说话,只是让阿芜取来炭粉和薄麻纸,小心翼翼地把两口釜里的景象拓印下来。我在旁边清晰标注:同等重量十斤,同等水量,同等火候,一炷香后,质地天壤之别。
收起这张特殊的食物质地对比图,我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阿芜,你要记住,在朝堂上,光会耍嘴皮子没用。能让哑巴数字开口说话,能让冰冷的事实直击人心,那才是真本事!
**翌日,章台宫。**
百官肃立,气氛凝重得跟铁块似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以一介宫女的身份,能随侍在始皇帝御座旁边,已经是破天荒的恩典了,不知道多少双眼睛在暗地里盯着我呢。
果然,议事刚开了个头,一个胡子头发都白了的老农官就地跳出队列,声如洪钟,带着十足的愤慨:陛下!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不能乱啊!区区一个女子,竟然擅入政事殿堂,与国之栋梁共议国是,这是扰乱朝纲的开端!请陛下治她僭越之罪!
好家伙,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瞬间,无数道目光像淬了毒的利剑,地向我刺来,有轻蔑,有审视,更有不少幸灾乐祸等着看我笑话的。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那点紧张,不争辩,不反驳,只是平静地对着殿外候着的侍从轻轻点了点头。
片刻功夫,三块巨大的黑色漆板被侍卫们哐当哐当地抬了进来,轰然立定在大殿中央,瞬间把所有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我上前一步,走到漆板前,声音尽量保持清亮稳定:诸位大人的担忧,我心里明白。所以今日,咱们不谈那些虚头巴脑的礼节,只摆事实,讲道理。
我指向第一块漆板,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图表:这块板上记录的,是过去十年,各郡县遭遇饥荒需要赈灾时,粟米从京城粮仓运到灾区的路上损耗情况。大家请看,千里之遥,运十石粮食,能剩下三石就不错了!路上霉变的、被老鼠啃的、还有被人层层克扣的……触目惊心!
满朝文武顿时一阵骚动,交头接耳。漆板上那一条条血红色的数字,简直像是无数灾民无声的血泪控诉。
我又移步到第二块漆板前,上面画着清晰的对比图:这第二块板,绘制的是不同作物作为军粮时,运输途中消耗的人力物力对比。大家看,运送一车粟米,只够一百名戍边士兵吃十天。而同等重量、经过脱水压缩处理的薯干,却能让一百名士兵吃上整整一个月!这中间节省下来的牛马、人力、草料,还用我多说吗?
最后,我站定在第三块漆板前。
这块板子上没有太多文字,只有无数圆形的格子和粗细不一的线条,构成了一张庞大又精密的网状图。
一直沉默观察的李斯目光猛地一凝,脱口而出:这……这莫非是军中所用的资源流图
我转身对他恭敬地行了一礼,朗声道:丞相大人好眼力!这正是我根据大秦的疆域版图,精心绘制的人均口粮供养模型。这些圆格代表人丁数量,线条的粗细代表粮食流转的规模。
我拿起指示棒,指向图上的关键节点,声音提高了一些,确保每个人都能听清:大家请看,如果按照旧制,调拨一百万石粟米运往九原边关,根据我们刚才看到的损耗数据,路途上至少要损失三成!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耗费了百万石的国家力量,最终送到前线将士手里的,只有七十万石!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官员,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但是!如果我们改用薯干作为军粮主体,利用它耐储存、体积小、损耗低的特性,同样的运力,我们至少能多养活两千名戍边将士!
两千戍卒!
这四个字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地一声砸进了死寂的大殿里,瞬间激起了千层浪!不少官员脸色都变了,开始低声激烈地议论起来。
一派胡言!简直是一派胡言!一个养尊处优、满脸红光的宗室大臣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他跳出来,指着我鼻子骂,黄口小儿,只会纸上谈兵,哪里知道实务的艰难!薯干那种粗鄙低贱的东西,怎么能跟作为国家根本的粟米相提并论!
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心里一点也不慌,反而淡然一笑。
王叔说得很有道理,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我再次向殿外示意,有请申屠翁。
片刻后,那位曾经献上薯种的老农申屠翁,领着两名侍从,抬着一个大木盘,有些紧张地走入殿中。
盘子里放着三块大小差不多、但颜色各异的压缩干粮,上面分别贴着、、三个标签。
诸位,请看清楚。甲号是普通的麦饼,乙号是常见的炒米,丙号就是用薯干压制而成的干粮。我命人取来三鼎清水,当着所有大臣和皇帝的面,将三块干粮、、分别投入水中。
这一刻,整个章台宫安静得可怕,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那三鼎清水,连呼吸都放轻了。只有计时的沙漏在作响。
一刻钟后,结果毫无悬念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麦饼泡发得很慢,掰开里面还有硬心;炒米吸水倒是快,可也最快散架,变成了一锅浑浊的米汤;唯有那块黑不溜秋、其貌不扬的薯干饼,竟然完整地膨胀开来,变成了一鼎粘稠绵密、看起来就很顶饱的糊糊,体积足足涨了五倍还不止!而且它消耗的水量,反而是三者中最少的!
李斯亲自走上前,用汤匙搅动了几下,又小心翼翼地拈起一点放入口中细细品尝。随即,他猛地转身,面向始皇帝,神情无比肃穆地长揖到地,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陛下!此女所言,句句属实!这薯干不仅饱腹感强,而且极易储存、方便运输、复水性极佳!若能以此法在我大秦北地屯田区大力推行,作为军粮储备,臣初步估算,每年至少可为国库节省牛马五百匹,节省粟米超过三十万石!
一直高踞御座、沉默不语的始皇帝,此刻,终于缓缓地抬起了眼眸。他那双仿佛能洞穿千古、深不见底的眼睛,落在了我的身上,目光沉重如浩瀚深海。他缓缓开口,一字一句,重如泰山:
姜见月,你这一锅粥,煮的……是朕的万里江山。
廷议之后,我被破格留在了宫中,暂时居住在一处靠近御书房的偏殿里,这待遇,又不知道惹红了多少人的眼睛。
果然,当天晚上,就有心腹小太监悄悄来报,说中车府令赵高在他的府邸里大发雷霆,摔东西的声音隔着几重宫墙都能隐约听见。他密召心腹,气急败坏地咆哮:……绝不能再让她碰账目!她懂的根本不是农学,是算学!是能要我们所有人性命的算学!等着瞧,下次清查账目,我一定要她亲手做账,当场验算!我要让所有人都看清楚,她不过是个会耍点小聪明的宫女!看她到时候怎么出丑!
呵,我早就料到这只老狐狸会有这一招。
在我埋头研究薯干特性、绘制那些图表的时候,就已经让阿芜偷偷把我连夜草拟的《稽核司试行条例》传抄了出去,通过申屠翁的渠道,悄悄送到了京畿地区各大官仓仓吏的手中。有些风,得提前吹出去。
果然,第三天,圣旨就下来了,命令我立刻前往太仓,协同仓部官员进行突击审计。
当我到达太仓时,面对的是堆积如山、浩如烟海的竹简账簿,像一座座沉默的小山,散发着陈年竹木和墨汁的味道。
仓部那些官员们,一个个抱着胳膊,面带讥讽,好整以暇地看着我,就等着我这个深宫女子被这恐怖的文牍地狱吞没,出尽洋相。
我面不改色,从容地从袖中取出一叠我自制的分类签牌。这些签牌用硬纸制成,上面用我设计的简明符号清晰标注着、、、、等类别。
我扬声道:来十二名仓吏!不需要你们核算,只需要按照我这签牌上的类别,把所有这些竹简账簿,分门别类整理好!
仓吏们虽然心里嘀咕,满是不信和鄙夷,但在旁边监察御史严厉的目光下,也不敢怠慢,只好动手干起来。
一时间,偌大的太仓之内,只剩下竹简碰撞发出的哗啦哗啦的声响。
嘿,你别说,人多力量大,加上我的分类法清晰明确,不过一个时辰左右,那几座小山般的账簿就被分拣得清清楚楚、井井有条。
接着,我又取出几张巨大的、画满了横竖格子的纸——这是我模仿现代表格自制的账目核算表,命人铺在地上。
我让那些仓吏们按照分好的类别,依次高声念出每卷竹简上的关键数字,比如某年某月某仓入库多少石,出库多少石等等。而我呢,就手持炭笔,像后世考场上的学生一样,飞快地在对应格子的横坐标(时间)和纵坐标(品类)交叉点上填写数字,并进行快速的加减乘除运算。
横看是时间流向,竖看是品类分布,所有数据关系一目了然。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
在所有人越来越惊骇、如同见鬼一样的目光注视下,我不仅核完了三大主要粮仓近两年的所有往来账目,更是在最后一张总账表的右下角,用朱笔重重地圈出了一处极其隐蔽的漏洞!
我抬起头,看向在场的监察御史,声音清晰而冷静:启禀御史大人,账目清晰显示,庚字仓在上个月的记录中,报备有八百石粟米因霉变而销毁处理。但是,根据该仓同期的总入库量和总出库量进行倒推计算,这报备销毁的八百石粟米……在实物账上,是凭空消失的!对不上数!
李斯闻讯立刻赶到,亲自率领禁军冲入庚字仓,进行彻底搜查。
结果,半个时辰不到,就在那个尘封已久的仓库最深处,一个用木板巧妙伪装的夹层后面,那八百石本应在账面上的粟米,赫然出现在了众人眼前!只是它们早已不是金黄的色泽,而是长满了令人作呕的绿毛,散发着浓烈的恶臭。
人赃并获,铁证如山!
当着所有仓部官员和禁军的面,李斯手捧着我那张画满格子和数字的横竖格纸——这份让陈旧竹简账目弊端无所遁形的神奇工具,向着咸阳宫的方向,再次深深长揖,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陛下!臣恳切奏请,授宫女姜见月内府稽核副使之职,赐予相应铜印,专职督导核查全国仓储账目!此举,绝非为了褒奖一人,实是为了我大秦的万年基业啊!
**当晚,稽核司值房。**
我独自站在窗前,清冷的月光如水银般洒落,照在我微微颤抖的指尖上。
手心里,静静躺着一枚刚刚铸造好、还带着工匠体温和金属腥气的铜印。印不大,上面用小篆阳文清晰地刻着四个字——稽核副使。
铜印的边角还有些锋利,摸上去冰凉冰凉的,但这小小的东西,此刻在我手里,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我手心都在发烫。
远处,隐约又传来了赵高府邸方向的咆哮声,只是这一次,那声音里除了愤怒,更多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歇斯底里的惊恐:
她根本不是人!她……她就是一部会走路的算经!是来索命的!
我缓缓闭上眼,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有力而沉稳地跳动,唇边不自觉地泛起一丝若有若无、却坚定无比的笑意。
我走到书案前,将一枚陪伴我许久的乌木算筹,轻轻地、稳稳地,放在了那本我呕心沥血写就的《丰年策》竹简的开篇之处。
这枚算筹,曾陪我熬过无数个寂静无声、只有数字相伴的核账之夜;也将在未来漫长的岁月里,一下,一下,精准地敲响这个庞大而古老的帝国,走向变革的钟声。
夜风穿过长长的廊庑和巍峨的殿宇,带来了咸阳宫深处才能听到的、编钟与石磬碰撞的金石回音,悠远而肃穆。
掌心那枚冰冷的铜印,它的分量,早已超越了一个官职的象征。
它是一把钥匙,为我打开了一扇通往权力核心的、沉重的大门;它也是一道枷锁,将我与这个帝国的命运更紧密地捆绑在一起,再也无法轻易脱身。
我知道,从今夜起,这深宫之中的每一次暗流涌动,每一场惊心动魄的风暴,都将与我姜见月,息息相关。
此刻,任何庆祝的美酒,都只会麻痹我清醒的头脑和敏锐的神经。
因为,属于我的、真正的棋局,那盘关乎生死、关乎理想、关乎天下苍生的宏大棋局,刚刚……落下了第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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