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曦确实摔得有点懵。
她原本的计划堪称“完美”——看准时机,假装被绊倒,以一个不那么疼但足够引起注意的姿势滚出去,然后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开始她的“认爹大业”。
可人算不如天算,或许是太过紧张,或许是真有神明跟她这小人儿开了个玩笑,她脚下竟真的被一根狡猾地突出地面的老树根结结实实地绊了一下!
这一下,可不是假摔,是实打实地、毫无花架地滚了出来。
天旋地转间,她只来得及用小胳膊护住脑袋,像个真正的小皮球,滴溜溜地在冰凉坚硬的汉白玉地面上翻滚,直到撞上那坚硬的台阶才停下来。
停下来好一会儿,她眼前都还在冒着小星星,耳朵里也嗡嗡作响。
小屁股上传来的钝痛感清晰无比,手肘和膝盖隔着薄薄的旧布料,也被粗糙的地面磨得火辣辣的。
她瘪了瘪粉嫩的小嘴,眼圈瞬间就红了,一层薄薄的水汽迅速氤氲了那双黑曜石般的大眼睛。
委屈、疼痛、还有计划被打乱的惊慌,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化作响亮的哭声宣泄出来。
然而,就在那哭声即将冲破喉咙的刹那,娘亲苍白憔悴的面容、滚烫的额头,以及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咳嗽,如同最有效的清醒剂,猛地撞入了她的脑海。
不能哭!
哭了,就会被这个看起来很凶的“爹”嫌弃,就会被那些带刀的叔叔立刻拖走,那娘亲怎么办?
强大的意志力,硬生生将那已经到了嘴边的呜咽给逼了回去。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试图把那些不争气的泪花眨掉,然后,才抬起那张沾着尘土、憋得有些发红的小脸,带着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懵然,看向了那个刚刚下达了可怕命令的人。
这就是那个暴君爹爹吗?
离得近了,看得更清楚了。他穿着亮闪闪、仿佛用阳光织就的明黄色龙袍,上面用金线银丝绣着张牙舞爪、栩栩如生的巨龙,在夕阳和宫灯的光线下,流转着令人不敢直视的华贵光芒。他长得……好好看啊!
云曦贫瘠的词汇库里找不出更合适的形容词,只觉得他比冷宫里,娘亲偷偷藏在枕头底下、偶尔才会拿出来对着发呆的那幅泛黄画像上的人,还要好看无数倍!
他的眉毛像用最黑的墨画上去的,斜飞入鬓,带着凌厉的弧度。
眼睛是深邃的,像她曾经在冷宫井口望进去时,看到的最深最冷的井水,幽暗得不见底,看不出任何情绪。
鼻子很高很挺,像一座小小的山峦。
嘴巴……嗯,嘴唇的形状很好看,薄薄的,但此刻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直线,透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明显的不高兴。
而且,他刚才说什么?要把那些在枝头欢快跳跃、唱着歌的雀雀拖下去斩了?
云曦的小脑袋努力地理解了一下“斩了”的意思。
她在冷宫里见过被处死的老鼠,也听老宫女讲过宫规森严,犯错的下场就是“掉脑袋”。
所以,“斩了”大概就是……让那些活蹦乱跳的雀雀死掉?再也飞不起来,再也唱不出歌?
这个认知让她的心猛地一揪!
那怎么行!雀雀那么小,那么可爱,它们的歌声虽然叽叽喳喳,却是这沉闷的皇宫里难得的生机。
它们又没有犯错,凭什么要死掉?
这个爹爹太坏了!简直比克扣她们饭食的胖太监还要坏一百倍!
一股源于孩童最纯粹本能的正义感,如同小小的火苗,“噌”地一下在她胸腔里燃起,暂时竟压过了对“暴君”二字的天然恐惧。
她完全忘记了自己是来“碰瓷”认爹的初衷,满心满眼都是对那些无辜雀雀的维护。
小眉头不由自主地拧了起来,形成了一个可爱的川字,那双清澈见底的大眼睛里,瞬间染上了明显的不赞同和谴责,她仰着小脸,用那带着未褪奶膘、却努力显得严肃的腔调,奶声奶气地开口:
“你……你怎么可以杀雀雀!”
这稚嫩得如同雏鸟初鸣、却又带着不容错辨的质问语气的声音,在刚刚经历过帝王之怒、死一般寂静的御花园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点石破天惊的味道。
“嘶——”
周围瞬间响起一片极力压抑着的、整齐划一的倒吸冷气声!所有跪伏在地的宫人,身体伏得更低,恨不能把自己埋进地缝里去。
连那些训练有素、见惯了风浪的侍卫,按在刀柄上的手指都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野丫头,是嫌自己命太长了吗?!
竟然敢用这种语气质问皇上?!她知不知道“死”字是怎么写的?!
殷玄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质问,罕见地怔了一下。
多少年了?从他登基以来,不,或许从他成为太子、展现出铁血手腕开始,就再也没有人敢用这种带着指责意味的语气跟他说话。
无论是权倾朝野的重臣,还是战功赫赫的武将,在他面前无不战战兢兢,唯命是从。
而此刻,一个看起来还没他膝盖高、脏得像刚从泥地里捞起来的小豆丁,居然敢仰着头,用那双清澈得过分的眼睛,质问他“为何杀雀”?
荒谬!
真是荒谬绝伦!
一股说不清是恼怒还是觉得可笑的情绪涌上心头,他气极反笑,线条冷硬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这笑容非但没有缓和气氛,反而让他周身那股凛冽的戾气更加森然迫人:“朕为何不能杀?”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玩味,仿佛在欣赏一件不知死活的玩具。
云曦被他这冰冷的目光和笑容吓得瑟缩了一下,小心脏不争气地加速跳动起来。
她下意识地伸出带着肉窝窝的小手,紧张地抠着身下冰凉石板之间的缝隙,仿佛那里能给她一点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但想到那些即将殒命的小生命,她还是努力地、颤巍巍地挺直了那小小的、单薄的胸脯,试图跟这个不讲道理的“坏爹爹”讲道理:
“娘亲说,乱杀生的……不是好孩子!”她把自己认知里最高的道德标准搬了出来,小脸因为认真和急切而绷得紧紧的。
“噗——”
这一次,不知是哪个年轻侍卫定力稍差,或许是这童言稚语与现场肃杀气氛反差太大,竟极轻微地笑出了半声,又立刻意识到犯了天大的忌讳,死死咬住嘴唇憋了回去,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抖动。
殷玄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缓缓扫过那个方向。
霎时间,连那细微的抖动都停止了,空气再次冻结,比之前更加死寂。
他重新将目光投注回地上的小团子,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兴味。
这孩子……有点意思。
她的恐惧是真的,但那质问和讲道理的模样,却不像是被人刻意教导出来接近他的手段。
哪家派来的细作,会用“不是好孩子”这种可笑的理由来开场?
他忽然生出了一丝逗弄的心思。朝前迈了两步,明黄色的袍角拂过台阶,高大的身影带来的阴影,如同山岳般将云曦完全笼罩其中。
“哦?”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漫不经心的玩味,“那你说,朕该怎么做?”
骤然拉近的距离,让云曦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了来自这个男人身上的压迫感。
他身上那股浓郁而独特的龙涎香气,混合着一种冷冽的、类似于雪松般的气息,霸道地充斥了她的呼吸。
她必须极力地仰起头,把小脖子伸得长长的,甚至有些发酸,才能勉强看到他那线条冷硬的下巴。
巨大的身高差和气势差,让她的小心脏“噗通噗通”跳得像揣了只受惊的小兔子。
但她还是努力组织着语言,表达着自己朴素的观点:
“应、应该给它们吃米米!”
她挥舞着小手,试图增强说服力,“它们吃了米米,肚子饱饱,就会……就会唱更好听的歌给你听!”
在她简单的世界里,饿了就要吃东西,吃了东西就有力气,鸟儿吃了米,自然要唱更动听的歌来报答。
孩子的逻辑,简单,直接,甚至有些可笑,却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玷污的纯粹。
殷玄看着她那无比认真、仿佛在陈述什么宇宙真理般的小模样,那双清澈如溪水的大眼睛里,清晰地倒映出他自己冷硬而模糊的轮廓。
不知为何,心头那股因国事家事而翻涌不休的烦躁与暴戾,似乎真的被这幼稚却纯粹的童言稚语冲散了些许,虽然只有极其微弱的一丝。
但他终究是那个执掌生杀、习惯了用鲜血和铁腕解决问题的暴君。
“朕不喜欢听它们唱歌。”他淡淡道,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太吵。”
云曦急了!怎么说不通呢!她都给出这么好的解决办法了!
眼看着侍卫们似乎又要有所动作,她急得小脸都涨红了,像是熟透的小苹果,声音也带上了哭腔:
“那……那你可以让它们去别的地方唱!不能杀掉!杀掉就再也听不到啦!”
看着她急得眼圈又红了,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殷玄忽然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才会在这里跟一个话都说不利索的三岁娃娃争论几只麻雀的生死。
这实在无聊透顶,浪费他的时间。
他瞬间失了那点微末的耐心,恢复了惯常的冷漠,挥了挥手,如同拂去一粒微尘,对等候指令的侍卫道:
“还愣着干什么?把这小东西……”
他本欲顺口说“拖下去”,是死是活,他并不关心。
然而,就在那冰冷的字眼即将出口的瞬间,他的目光无意间再次掠过那双眼睛——那双因为急切和害怕而蒙上水光,却依旧清澈得能照见人心,此刻正一眨不眨、带着最后一丝倔强的期盼望着他的眼睛。
鬼使神差地,到了嘴边的话,竟莫名其妙地转了个弯:“……从哪儿来的,扔回哪儿去。”
话音落下,连他自己都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是!”侍卫首领虽然心中也觉诧异皇上今日竟如此“仁慈”,但行动却毫不迟疑,立刻挥手示意两名侍卫上前执行命令。
两名高大的侍卫应声而动,如同两座铁塔,朝着云曦逼近,伸手就要来抓她瘦小的胳膊。
云曦一听,要把她扔回冷宫?!
那怎么行!她好不容易才逃出来,还没给娘亲找到药和吃的,还没完成使命呢!
要是被扔回去,一切就都完了!娘亲……
巨大的危机感和对娘亲安危的担忧,如同最猛烈的催化剂,让她瞬间爆发出了惊人的潜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