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锐轩跟着传旨太监踏入宫门时,雪势更大了,地上已经积雪近半尺了,一脚踩上去发出咔嚓的断裂声。
乾清宫的明黄琉璃瓦在宫灯映照下泛着温润的光,殿外值守的侍卫见了张锐轩,皆敛眉垂首,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倒让这深夜的宫苑更显静谧。
跨进殿门的刹那,暖意裹挟着淡淡的龙涎香扑面而来,驱散了一路的寒气。
张锐轩抬眼望去,便见朱厚照在暖榻上一只手支撑着头假寐。
刘锦则侍立在旁,手里捧着个紫檀木托盘,见张锐轩进来,眼底飞快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恭顺。
“臣张锐轩,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张锐轩不敢耽搁,忙躬身行礼,动作标准利落。
朱厚照听到声音,缓缓的睁开眼睛,语气里带着几分慵懒:“免礼吧,地上凉。朕叫你来,是有正经事跟你说。”
说着,朱厚照示意刘锦将案上一份写满字迹的纸笺,递给张锐轩,“你瞧瞧这个,刘大伴拟的变法章程,涉及税制和军制的,你脑子活,给朕提提意见。”
张锐轩双手接过纸笺,指尖触到微凉的宣纸,目光迅速扫过上面的字句。字里行间满是规整的谋划,从田亩清查,田赋折算到军户改革,显然是耗费了不少心思。
不过张锐轩知道就是写的再好,也就是一个ppt,落不了地就是空中楼阁,没有什么用。
张锐轩沉思一会说道:“好是好,可是没有什么用处,不接地气,有些过于理想了。”
刘锦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掩去了眸底瞬间燃起的怒火——好个张锐轩!刚踏进门匆匆瞥了一眼章程,就敢说章程“没用”,这不是明着打他的脸,这是要在陛下跟前显自己的能耐,抢这份变法的头功吗?
刘锦熬了多少个不眠之夜,翻遍了《商君书》《盐铁论》,连王安石变法的旧档都逐字逐句揣摩,才把田亩清查的细则、军户改募的条理捋得清清楚楚,怎么到了这小子嘴里,就成了“不接地气的理想”?
这个张小子分明是仗着和陛下有亲,故意挑刺,好踩着自己的辛苦往上爬!岂能如他心意。
刘锦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心头的躁意,指尖却仍在无意识地摩挲着托盘的木纹。悄悄抬眼瞥了朱厚照一眼,见帝王正皱着眉看向张锐轩,并没有立刻反驳,心里的火气又窜了几分——陛下竟也愿意听这小子的胡言?难道忘了这些日子是谁陪着他熬夜打磨章程。
刘锦强压着语气里的紧绷,躬身向朱厚照回话,声音却比往常沉了些:“陛下,这章程里的每一条,奴才都对照着前朝旧例、如今的州县实情反复核对过。
就说田亩清查,奴才特意让人查了南直隶、山东的粮册,才定下‘按丘定亩、以亩计赋’的法子,怎么会不接地气?还请世子爷不聆赐教!”
刘锦也想知道张锐轩这匆匆瞥一眼就能有什么高见,难道人和人的差距真的有这么大,刘锦就不相信张锐轩有这么厉害,今天非要让张锐轩说出一个子丑寅卯来。
张锐轩也不在意,接着说道:“变法不管是怎么变,都需要一支执行的队伍,还有一颗坚定不移的心,陛下和刘公公现在有吗?”
这话一出,殿内的暖意仿佛骤然凝了几分,连暖炉里噼啪作响的炭火都似顿了顿。
刘锦心里猛然一惊——好个张锐轩!不揪着章程细节反驳,反倒直指变法的根骨,这是要把自己和陛下都架在火上烤!
刘锦正要开口反驳,却见朱厚照从暖榻上坐直了些,支着脑袋的手收回来,指尖轻轻敲着榻边的锦缎,目光落在张锐轩身上,带着几分探究:“你倒说说,朕和刘大伴缺了哪样?朕要变法图强,心不够坚定?刘大伴拟章程、查粮册,执行力还差了?”
张锐轩迎着帝王的目光,语气依旧平稳:“陛下之心,臣自然信。可变法要动的是天下官吏的利益,从州县的粮吏到朝中的勋贵,哪个肯轻易把攥在手里的好处交出来?
刘公公拟的章程再好,派去清查田亩的人若是州县官的亲信,查出来的仍是虚数。
要改军户,指挥使,都司们若阳奉阴违,募来的兵仍是空额——这执行的队伍,陛下和刘公公能保证个个忠心、个个敢查敢管吗?”
张锐轩顿了顿,目光扫过刘锦紧绷的侧脸,又续道:“变法的重点从来都不是法,是护法的力量和执法的队伍,如今陛下也就是刚登大宝,刘公公也是刚刚执掌司礼监。可有护法的力量?”
刘锦听得心头一沉,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他最隐忧的地方——刘锦不是没想过阻力,可是,总想着先把章程立起来,再慢慢应对,却被张锐轩一语道破了要害。
刘锦忍不住抬眼看向朱厚照,朱厚照眉头皱得更紧,指尖的敲击声也慢了,显然是听进了这番话。
一股急意涌上心头,刘锦忙躬身道:“陛下!世子爷这话未免太过长他人志气!只要有陛下做主,奴才便是拼了这司礼监的差事,也定然把章程推行下去!
至于执行的人……奴才可以从内监里挑亲信,再请陛下派锦衣卫协同,定能查得明白!”
张锐轩却摇了摇头:“变法,明为变法实际则为从勋贵,武将,文臣手里夺取利益,自古以来就是善财难舍,陛下可还记得弘治十八年的那场祈雨?”
朱厚照怎么可能忘记了,弘治十八年父皇开始清查吏治,革职了一大批官员,眼看就要大有起色了,可是接下来朱佑樘就被人用死士传播疟疾。
还买通御医下药,最后没有办法,才再京师制造总局躲了一段时间。
那段时间工厂的家属中的大半孩子都被武装起来,日夜巡逻,京营才不敢动。最后还是改组内阁和兵部尚书刘大夏,三边总制致仕结束。
朱厚照沉默了一会后缓缓说道:“你是说,他们敢欺天。”
“为何不敢!”张锐轩回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