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走出前殿时,天光已亮。尚书令捧着奏报站在阶下,他抬手示意不必多言。昨夜地宫的事已经传开,但没人敢提。他知道,有些人需要新的秩序来压住旧的念头。
战俘营建在咸阳西郊,原是一片废弃校场。今日清晨,百名楚军战俘被押送至此,列队站在黄土场上。他们大多衣甲残破,有人脸上还带着伤。风吹过空地,卷起一阵尘土。
陈砚走到高台前,身后跟着云姜。她背着药囊,手中拿着一卷竹简。台下立着一块石碑,尚未揭幕。影密卫拉开红布,露出四个大字——“明刑弼教”。
没有人说话。
陈砚开口:“从今天起,你们不再是敌军,也不是罪人。你们是秦律的学徒。”
台下有人冷笑。一名身材粗壮的男子站出来,胸前铠甲裂开一道口子。他是原楚军百夫长,名叫钟离烈。他一把抓过递来的《秦律》简册,撕成两半扔在地上。
“宁死不念秦狗条文!”他吼道。
影密卫立刻上前要抓他。陈砚摆手制止。
“记下他的名字。”他说,“查他籍贯。”
钟离烈被带走了。其他人低头站着,没人再动。
第二天清晨,营地响起了声音。不是号角,也不是鼓点。是歌谣。调子低缓,像母亲哄孩子入睡时哼的曲子。那是楚地南郡一带的童谣,讲一个农夫守着田埂等雨的故事。
战俘们停下动作,有人眼眶发红。
云姜站在棚屋后,手里握着铜管装置。那声音就是从埋在地下的铜筒传出的。她看着记录本上的标记:心跳频率上升,呼吸变慢,注意力集中度提高百分之三十七。
歌声停了。接着,另一个声音响起。
“凡归籍者,免税三年。每户授田五十亩,牛一头,种粮由官仓配给。”
这是《秦律·田令篇》第一条,由专人诵读,语速缓慢,每句重复两遍。
第三天,同样的时间,童谣先响,随后接上律令。这次加了第二条:“伤残者入医署疗养,痊愈后可任公职。”
第五天,开始有人小声跟着念。
第七日,晨光初照,百人列队齐立。他们手中捧着新发的竹简,口中诵读《秦律·田令篇》全文。声音整齐,没有迟疑。
云姜合上记录册,走向高台。
“七日内,抗拒率下降至百分之六。”她说,“夜间监测显示,八十二人进入深度睡眠周期,未发现集体串联迹象。”
陈砚点头。他拿起一份档案,正是钟离烈的。母亲死于楚将征税,父亲饿死在逃荒路上。他自己参军,是因为听说当兵能吃饱。
“把他放回去。”他说,“别关了。”
云姜看了他一眼。
“你不罚他?”
“他已经受过了。”陈砚说,“现在要给他没受过的东西。”
钟离烈回来那天,其他战俘都在练诵。他站在队尾,没人让他领读。但他自己拿起了竹简,低声跟上。
又过了三日,夜里。
云姜带着改良过的听诊器,在营房外绕行。这东西能贴在地面,捕捉心跳震动。她蹲在一排木屋尽头,耳朵贴着铜盘。
五个异常点。
心跳快,呼吸急促,话语压得极低。他们在说暗语,用的是楚军旧时传令的方式,夹杂着数字和节气名称。内容是越狱计划,定在五日后子时,目标是翻墙取走存放的兵器。
她起身,回到值房,写下名单。
第二天,那五人中的一位十夫长被叫出队伍。他以为要受罚。结果云姜递给他一块铜牌。
“从今天起,你领读。”她说。
那人愣住。其他战俘也怔住了。
当晚,监测显示,五人心跳波动剧烈。三人失眠,两人呕吐。计划再没人提。
陈砚看过报告,只批了一行字:“赏比罚更难承受。”
他在营地待了十一天。每天早晨听诵读,午后看操练,晚上审数据。云姜把每一项变化都记下来:情绪起伏周期、群体服从阈值、语言接受速度。
第十二天,他去了山崖下的囚室。
那里单独关着一个人。
门是铁铸的,窗开在上方,只能透进一点光。屋里有张石床,角落堆着食物,三天没动。墙上满是划痕,都是戟尖刻出来的。有些是字,有些是符号。
陈砚站在门外,对守卫说:“打开扩音铜筒。”
守卫按下机关。外面营地的诵读声顺着地下管道传进来。声音不大,但清晰。
“……凡耕作者,不论出身,皆可授爵。一级爵,增田五亩,赐粟三十斛。”
是《军功律》片段。
里面没有动静。
第二天同一时间,铜筒再次开启。
第三天也是。
第四天清晨,守卫来报。
“墙上有新字。”
陈砚亲自去看。
石壁左侧,多了几道深痕:
“恨不能生啖秦狗肉!”
他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
然后转身往外走。
云姜在门口等他。
“他听见了。”陈砚说,“所以才会生气。”
云姜没说话。
“下一步。”他说,“教他们算术。”
“算术?”
“从最简单的开始。”他说,“一人一日食粟三升,一百人几天吃一石?让他们自己算出来。”
云姜低头记下。
“你要让他们明白,律令不是命令。”陈砚说,“是数字。是每天吃的饭,是能分到的地,是活下来的依据。”
她抬头:“如果他们算明白了呢?”
“那就说明,心可以换。”他说,“只要给的时间够长。”
当天下午,工部派来的教习匠人抵达营地。他们带来二十块木板,上面刻着算题。还有沙盘和小石子,供战俘练习使用。
陈砚站在高台,看着第一批学员走进教室。他们穿着统一的灰布衣,腰间系着麻绳。有人还在犹豫,有人已经坐下。
云姜站在第一排旁边,手里拿着一根木尺。
“翻开板面。”她说,“第一题:五人共食二斗米,每人得多少?”
战俘们低头看题。
陈砚转身离开教室,往出口走。
远处山崖下,乌骓马突然嘶鸣一声。马蹄踏地,三下,停了。
囚室里,项羽坐在石床上,双手握拳。他听见了外面的声音。
不是喊杀,不是战鼓。
是念书声。
他闭上眼,手指抠进掌心。
风从窗口吹进来,带着一丝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