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的烛火已经熄了。陈砚站在沙盘前,指尖划过南岭隘口的位置,那里插着一面未倒的红旗。他刚写下最后一道批令,内侍急步进来,声音压得极低。
“韩谈求见,说地宫出事了。”
陈砚没抬头,只将笔搁下,袖中浑天仪滑入掌心。他拨动指针,铜盘微震,指向西北角一处隐秘刻度。
“火源在九鼎阵?”
“是。右丞相亲自引的火,已封住三号甬道。”
陈砚收起仪器,转身往外走。袍角扫过案边竹简,那上面是他昨夜默写的兵书全文,如今已被归档。他不再看它一眼。
外头天光尚暗,宫道两侧石灯泛着青灰。韩谈已在宫门等候,甲胄未卸,脸上有烟熏痕迹。
“救火队进了两批,都被热浪逼退。”他说,“冯去疾打开了地脉引火槽,九鼎底座连着陨铁网,烧起来不是寻常火。”
“他想焚鼎立誓。”陈砚说,“用法家最后的仪式,给五德终始画句号。”
韩谈没接话。他知道冯去疾信那一套——水德代周,土德克秦,天命循环,非人力可改。可眼前这位陛下从不信这些。
“你带人去堵通风口。”陈砚下令,“用鲁班锁关断风道,再铺湿麻布压火。别让火势蔓延到藏典阁。”
“那冯去疾呢?”
“我要他活着。”
韩谈领命而去。陈砚继续前行,脚步沉稳。地宫入口守着四名影密卫,见到他立刻跪地让路。阶梯向下延伸,越走越热,空气里开始飘着金属燃烧后的焦味。
进入主殿时,九口青铜鼎正燃着幽蓝火焰。那火不跳,也不爆,贴着鼎身缓缓爬升,像是从内部渗出来的。冯去疾站在中央高台上,披发赤足,手中握着一柄短剑,剑尖朝天。
他正在念《商君书》的最后一章。
“……法令者,民之命也,为治之本也……今秦失其道,水德将尽,土气已盛,唯归虚无,方可存法……”
陈砚走近,在火圈外停下。热浪扑面,他解下冕服,随手扔进火中一角。布料瞬间卷曲炭化,但火焰依旧平静。
“冯去疾。”他开口。
老人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你说水德将尽。”陈砚说,“那你告诉我,去年渭河决堤,是我靠天命堵上的,还是十万民夫一筐土一筐土堆出来的?”
冯去疾缓缓转身。他的左臂萎缩多年,此刻却用力撑住剑柄,站得笔直。
“你修了堤,可挡得住天数?”他问,“始皇崩于沙丘,陈胜起于大泽,项羽破釜于巨鹿——哪一件不是应兆?”
“应什么兆?”陈砚反问,“一个饿疯的人揭竿而起,是因为星象变了,还是因为官仓不放粮?”
他往前一步,火光映在脸上。
“你说土克水,所以秦该亡。可我在丹阳设新仓,在会稽开渠,在南岭建检疫所。这些事,哪一件是你嘴里‘天命’许的?”
冯去疾嘴唇微抖。
“没有天命,秩序从何而来?”他声音提高,“历代帝王皆依五行更替,自黄帝至今,从未有人敢说——‘我不信’!”
“我不信。”陈砚说,“我只信人能定的事。”
他从袖中抽出竹片匕首,抬手一掷。
匕首飞出,精准击中冯去疾腰间玉带钩。金属断裂声清脆响起,官服顿时松垮,滑落半肩。
“你信的不是法。”陈砚说,“你是怕变。怕变了之后,你的书、你的礼、你的位置,都没了。”
冯去疾踉跄后退,撞上高台边缘。他低头看着散开的衣带,忽然笑了。
“好啊……那你告诉我,若无五德,秦凭什么立国?”
“凭能让百姓活下来的制度。”陈砚答得很快,“不是靠一块石头从天而降,也不是靠一本古书预言兴衰。”
他转向殿外。
“来人。”
影密卫立刻上前。
“押冯去疾去骊山。”他说,“从今天起,他在水利工地上服役。挖渠、运石、测水位,一日不得停。”
冯去疾猛地抬头:“你要我做苦役?”
“不是苦役。”陈砚说,“是赎罪。你一生执法,却忘了法是为人服务的。现在,你去亲眼看看,那些你写在竹简上的条文,是怎么变成一道堤、一口井、一条活路的。”
冯去疾张了张嘴,还想说话。
陈砚抬起手,打断他。
“你可以继续讲你的天命。”他说,“但在工地上,每讲一句,就得多挑一担土。等你觉得讲够了,再来找我谈治国。”
火势渐渐弱了。韩谈带人完成了封堵,湿麻布覆盖鼎身,蓝焰终于熄灭。只剩余烟袅袅,缠绕在残温未散的青铜表面。
陈砚走到最近的一口鼎前,伸手摸了摸鼎耳。烫,但没伤人。
“这鼎铸于昭王年间,历经七代君主。”他说,“但它不能决定谁来坐这个天下。”
韩谈站在他身后,低声问:“九鼎以后怎么办?”
“留在这里。”陈砚说,“不再当神器,只当旧物。让史官记一笔:某年某月,右丞相欲焚鼎明志,未成。”
他转身往出口走。
“告诉工部,从明日开始,调三百工匠进地宫。”他说,“清理废渣,加固地基。另外,在东侧空殿设档案室,所有律令原文、政令副本、工程图纸,全部归档编号。”
韩谈应下。
快到阶梯时,陈砚停下脚步。
“还有。”他说,“把今天的事记入起居注。写清楚我说的每一句话。不要删,也不要润色。”
“是。”
他继续往上走。地面越来越凉,空气也清新起来。当他踏出地宫入口时,天边刚露出一线白光。
宫人已经开始清扫庭院。远处传来早课钟声。
陈砚站在台阶上,回头看了一眼地宫入口。石门正在缓缓闭合,像吞下了什么不该被记住的东西。
他整理了下衣袖,准备去前殿处理今日奏报。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小跑过来,手里捧着一块残片。
“陛下,从九鼎底部扫出来的。”他说,“火烧过的,字迹还能辨认。”
陈砚接过。
是一小块青铜铭文,上面刻着四个字:
“受命于天”。
他看了一会儿,把残片递给身旁的韩谈。
“拿去熔了。”他说,“下次铸钟,用它做一部分材料。”
韩谈接过,低头称是。
陈砚迈步向前走去。
前殿的门已经打开,第一道奏报正由尚书令捧着等候。
他走进大殿,坐上御座,伸手拿起第一份竹简。
外面阳光渐亮,照在空荡荡的宫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