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二年的夏天,江风裹挟着湿热的潮气和水草的腥味,吹得人浑身黏腻。
那天傍晚,日头像个腌透了的鸭蛋黄,颤巍巍地往江那边沉。老金收拾着最后一拨挂网,网上来的小鱼小虾没精打采地蹦跶着。就在这时,他觉着网子猛地一沉,比往常挂底还要沉得多,心里头还嘀咕了一句:莫不是段烂木头?可等他费了老鼻子劲,把那东西拖出水面,心一下子就凉了半截。
那是个“河漂子”,已经泡得没了人形,皮肤是种瘆人的灰白,肿胀得像块发过了头的糟面团,五官模糊一片,只能勉强看出个脑袋的轮廓。腐烂的气息混着江水的泥腥,直冲脑门,那不是普通的臭,是那种带着阴冷、往你骨头缝里钻的死亡的味道。几只水蝇嗡嗡地绕着飞,迫不及待地想在这新“粮仓”上安家。
老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忍着没吐出来。他不是第一次见这个了。江边有江边的规矩,这种无名无主的“河漂子”,沾上了就是晦气,不能往家里带,更不能私自处理,免得惹上说不清的麻烦。一般都是悄悄推回江心,让它顺着国境线那边的水流,自个儿找归宿去。谁也不知道它从哪里来,是谁家的儿郎或是姑娘,背后又连着哪些不能碰的禁忌。那几年,边境上不太平,偷渡、越境的事儿时有耳闻,谁也不想平白无故惹一身骚。
老金叹了口气,嘴里喃喃着,也不知是念给谁听:“唉,走吧,走吧,哪儿来的回哪儿去,莫停留,莫回头……”他用长竹篙小心地抵住那肿胀的躯体,冰凉的触感透过竹篙传过来,让他打了个激灵。一用力,那“河漂子”慢悠悠地翻了个身,荡开一圈浑浊的涟漪,又沉了下去,被暗流的江水缓缓带向远方。
老金收拾完,驾船回村。心里头那点不适,被几盅烧刀子压了下去。夜里,他躺在滚烫的土炕上,窗外虫鸣唧唧,江风穿过窗缝,发出呜呜的声响。迷迷糊糊刚睡着,他就觉得炕前立着个黑影。
湿漉漉的,不停地往下滴水。
滴答,滴答,滴答。
声音不大,却清晰得刺耳,敲得老金心口发慌。
他睁大眼睛想看清,却怎么也看不清脸,只觉得那黑影通体散发着江底淤泥般的寒气。它就在那儿站着,一动不动,只有身上的水不停地滴落,炕沿下很快积了一小滩水渍,映着惨淡的月光。
然后,一个声音响起来了,不像是从嘴里发出的,倒像是无数水泡在水底破裂时咕哝出来的杂音,断断续续,带着无尽的湿冷:
“我的……东西……在你……船上……”
老金一个激灵,猛地坐起身,胸口剧烈起伏,冷汗已经把粗布褂子溻透了。窗外月光清冷,虫鸣依旧,哪有什么黑影,哪有什么滴水声?只有心跳得像擂鼓。
他喘着粗气,回味着梦里那挥之不去的湿冷和那句含糊却执拗的话。东西?什么东西?他努力回想白天每一个细节,除了那具令人作呕的尸体和推它入水的竹篙,再无其他。
可那梦太真了,真得他能闻到那股子混合了腐烂水草的腥气。
后半夜,老金再没合眼。天刚蒙蒙亮,江面还笼着一层薄雾,他就踩着露水来到了江边他那条破船旁。他跳上船,开始一寸一寸地摸索。船舱里、甲板上、渔网堆里……他不信邪,更不敢怠慢。万一……万一是真的呢?
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刺得生疼。就在他几乎要放弃,认为那只是个荒唐噩梦的时候,他的手指在船尾一块有些松动的木板缝隙里,碰到了一个硬物。
他的心猛地一跳。
小心地用匕首撬开缝隙,他用颤抖的手指,从里面抠出来一个东西。
那是一枚戒指。
沉甸甸,黄澄澄,是一枚金戒指。样式很老,上面似乎还刻着些模糊的花纹,沾满了黑色的污垢,但在初升朝阳的照射下,那金色的光芒却刺得老金眼睛发酸。
他“噗通”一声瘫坐在船板上,手里攥着那枚戒指,冰凉的金属很快被他的掌心捂得温热。他明白了,全明白了。
是那个“河漂子”的!肯定是在他挣扎时,或是被水流冲击,又或是被渔网挂到时,这戒指从手指上脱落,巧合地崩进了那道狭窄的木板缝里。他当时心慌意乱,只顾着处理尸体,根本没注意到这个细节。
这戒指,可能就是“他”或者“她”唯一的念想,是联系着生前世界的最后一点东西。自己把它扣下了,虽然是无心,却误了亡魂的事。
老金捏着那枚戒指,感觉它比一块火炭还要烫手。上交?跟谁说明来历?说梦里有个河漂子找你要戒指?别逗了,不被当成疯子也得被盘问个底朝天,搞不好还牵扯出什么边境敏感问题,那是大麻烦。丢掉?更不行,那梦里的执念,他可是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亡魂不安,他这辈子也别想睡个踏实觉。
必须还回去。完整地,物归原主。让它随着江水,去到该去的地方。
那一刻,老金心里不是怕,反而升起一种奇异的责任感,一种活人对死人,或者说,一个渔民对另一个不幸的“江客”的承诺。
他没有再犹豫。当天下午,他特意选了同一个河段,天色有些阴沉,江水呜咽着流淌。他将那枚金戒指在自己粗糙的掌心用力擦了擦,擦掉那些污渍,让它显露出原本庄重的光泽。然后,他找来一小块厚实的帆布,把戒指仔细包好,又寻来一根结实的麻线,把它捆扎严实。
他站在船头,像举行一个无声的仪式。他低声对着江水说:“拿好了,这次可别再丢啦……安心走吧。”
说罢,他将那小小的布包奋力扔向江心。布包在空中划了道短暂的弧线,“噗通”一声,沉入浑浊的江水中,连个水花都没怎么溅起,瞬间就被暗流吞没。
江水依旧东流,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说也奇怪,那天晚上,老金睡得格外踏实。没有滴水声,没有黑影,连窗外的虫鸣都显得格外安宁。之后的日子里,他照常出船打鱼,江还是那条江,风还是那股风,只是他心里头,那份因为无意间亏欠而带来的忐忑,彻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