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车把的手心直冒冷汗，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里，混着远处隐约的炮声，这响动比当年在北平拉包月时听的任何动静都要疹人。刚穿过那道白光时，我还以为是饿晕了头，可眼前这景象不对——街面上的铺子半数关着门，门板上贴着歪歪扭扭的日文标语，几个戴钢盔的兵爷挎着长枪在街上晃，皮靴踏在地上“咔哒咔哒”响，吓得挑担子的小贩都往墙根缩。我这刚擦得锃亮的洋车在这儿显得格外扎眼，车座上铺的蓝布棉垫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连空气里都飘着股说不清的焦糊味，混着煤烟，呛得人嗓子发紧。
“站住！”一个粗硬的声音炸在身后，我浑身一激灵，赶紧勒住车闸。回头瞧见个穿黄军装的兵，脸膛黑红，眼睛瞪得像铜铃，手里的枪指着我，“你的，什么的干活？”他说的中文磕磕绊绊，尾音还带着古怪的调子。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打扮这口气，跟当年听茶馆里说书先生讲的东洋兵对上了号。我赶紧弓着腰赔笑：“老总，拉洋车的，正经拉洋车的。”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腰间，那里本该揣着昨天刚挣的几枚铜板，此刻却空空如也，连汗巾都换成了块磨破边的粗布。
那兵上下打量我，目光扫过我补丁摞补丁的短褂，又落到洋车上，突然“嗤”地笑了声：“这破车，能拉人？”旁边另一个兵凑过来，叽里呱啦说了句我听不懂的话，两人凑在一起嘀咕了几句，前一个兵突然抬脚就往车辕上踹了一脚，“你的，跟我们走！拉东西！”我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可看着那黑洞洞的枪口，半个不字也不敢说。这世道变了，连拉车都得看这些带枪的脸色，当年在北平，虽说巡警也横，可哪见过这样动不动就亮家伙的？
洋车被他们征用了，往车上堆了些沉甸甸的木箱子，外面盖着帆布，摸上去硬邦邦的，不知道装了些什么。我弓着腰把车把抬起来，只觉得胳膊猛地一沉，比拉三个壮汉还费劲。他们押着我往城西走，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偶尔撞见几个，都低着头快步走过，眼神里带着怯生生的光。路边有个卖糖葫芦的老汉，插在草靶上的糖葫芦稀稀拉拉，见了兵爷赶紧往摊子底下缩，那模样看得我心里发酸。想当年我祥子拉车，虽说累，可街坊邻里见了都客客气气，哪有如今这般人人自危的光景？
“快点！磨磨蹭蹭的！”枪托在我后腰上捅了一下，不重，可那股子威胁的意思明明白白。我咬着牙往前拽，车轱辘碾过坑洼的路面，发出“吱呀”的呻吟，像是随时会散架。路过一家熟悉的茶馆，门脸却变了样，招牌被劈了一半，上面用红漆刷了个我不认识的符号，门口站岗的兵背着枪来回踱步，里面隐约传出喧闹的笑声，却不是当年茶客们的谈笑声，透着股说不出的刺耳。我心里堵得慌，这还是我那个北平吗？砖塔胡同还在，可胡同口的老槐树被锯了半截，树桩上缠着铁丝，墙根下堆着些破麻袋，里面不知道装着什么，发出淡淡的霉味。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到了一处大院，门口挂着太阳旗，风一吹“哗啦啦”响，看得我眼晕。他们让我把车停在墙角，一个兵进去通报，另一个守着我。我趁机歇了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眼角瞥见墙根下缩着个孩子，约莫七八岁，穿着件过大的破棉袄，正睁着黑溜溜的眼睛看我，手里攥着半块干硬的窝头。我心里一动，摸了摸身上，想找些吃的，可浑身上下除了汗渍就只有补丁，什么都没有。那孩子见我看他，赶紧低下头，把窝头往怀里藏了藏，瘦小的肩膀微微发抖。
“进去卸车！”里面的兵出来了，朝我扬了扬下巴。我把箱子一个个搬下来，箱子上印着日文，我一个字也看不懂，只觉得沉得邪乎。卸完车，我等着他们给车钱，可那领头的兵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说：“滚！”我愣了一下，刚想开口要，就被他推了一把，“再不走，毙了你！”我踉跄着后退几步，看着他们关上大门，心里又气又急，这半天力气算是白出了，连口饭钱都没捞着。
拉着空车往回走，腿肚子都在打转，肚子饿得咕咕叫，像是有只手在里面使劲攥。路过一条胡同，听见里面传来争吵声，我好奇地往里瞥了一眼，瞧见个穿长衫的先生正跟个兵争执，先生气得脸通红：“这是我家祖宅！凭什么让你们占了？”那兵冷笑一声，抬脚就把院门口的石狮子踢得晃了晃：“皇军征用，你的，服从！”说着就往院里闯，先生想拦，被兵一把推倒在地，长衫的袖子都磨破了。我赶紧拉着车走开，不敢多看，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想当年我祥子就盼着能有自己的车，有个安稳住处，可如今看这位先生，有家有业的，不也照样被人欺负？
“祥子？是你吗祥子？”一个沙哑的声音喊我，我停下脚步，看见个佝偻着背的老头从胡同口钻出来，脸上布满皱纹，眼睛却亮得很。我盯着他看了半天，才认出是当年同住在车厂的老马，只是他比以前更瘦了，头发胡子全白了，手里拄着根磨得发亮的拐杖，身上的棉袄破了好几个洞，露出里面黑乎乎的棉絮。“马大爷？”我又惊又喜，赶紧上前扶住他，“您怎么在这儿？车厂呢？刘四爷他……”
老马听见“刘四爷”三个字，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黯然，他叹了口气，往我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说：“早没了！前年兵荒马乱的，车厂被烧了，刘四爷那老东西跑了，不知去了哪儿。这世道，活着就不错了。”他咳嗽了几声，咳得腰都直不起来，“你这阵子去哪儿了？大伙儿都以为你……”他没说下去，只是拍了拍我的胳膊。
我这才意识到，我好像不是简单地走了趟远路。我拉着老马往胡同深处走了走，找了个背风的墙根让他坐下，把刚才的遭遇捡能说的跟他说了说。老马听完，叹了口气：“你算好的，至少还活着。前阵子抓壮丁，多少年轻小伙子被拉走了，就没回来过。”他从怀里掏出个干硬的窝头，掰了一半递给我，“吃吧，垫垫肚子，现在能有口吃的就不错了。”
我接过窝头，咬了一口，粗剌剌的剌得嗓子疼，可咽下去之后，肚子里那股火烧火燎的感觉总算缓了点。“马大爷，现在这到底是怎么了？那些兵是哪儿来的？”我忍不住问。老马往左右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东洋兵，占了咱们北平了！这都三年了，日子越来越苦，物价飞涨，粮食都被他们搜刮走了，老百姓能活着就谢天谢地了。”他指了指远处的炮楼，“瞧见没？那玩意儿到处都是，咱们的人，说话都得小声点。”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远处立着个高高的炮楼，上面架着机枪，几个兵在上面来回走动。我心里凉飕飕的，原来我不仅是回了北平，还是回了这么个世道。当年我丢车、被抓壮丁，以为那就是最苦的日子了，现在看来，那点苦根本不算什么。至少那时候，北平还是咱们中国人的北平，街上不会有这些耀武扬威的东洋兵，日子再难，心里还有个盼头。
正说着，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枪响，噼里啪啦的，像是放鞭炮，可声音更脆更急。老马脸色一变，赶紧拉着我往胡同深处钻：“快走！准是又出事了！”我们躲在一个破院子里，从墙缝往外看，只见几个穿着灰布军装的人在街上跑，后面跟着一群东洋兵，枪声就是从他们那儿发出来的。灰布军装里有个年轻小伙子，胳膊受了伤，流着血，可跑得飞快，转眼就拐进了另一条胡同。
“那是……抗日的？”我想起茶馆里听来的词。老马点点头，眼神里有了点光：“是啊，总有不怕死的爷们儿在跟他们干！可惜啊，人太少了，装备也差……”他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我看着那些灰布军装消失的方向，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们拿着简陋的枪，甚至还有人拿着大刀，就敢跟那些荷枪实弹的东洋兵拼命，这份胆子，我祥子是没有的，可我打心眼儿里佩服他们。
枪声渐渐远了，街上又恢复了死寂，只剩下风吹过空荡荡街道的声音。我和老马从院子里出来，他指了指前面：“跟我来吧，我知道有个地方能让你歇脚，今晚先对付过去。”我拉着洋车跟着他，车轱辘在地上留下两道浅浅的辙印，像是在这灰暗的街道上划下的两道泪痕。路过一家粮店，门板上贴着“今日售罄”的告示，旁边却有人悄悄凑在一起，低声交易着什么，手里攥着的不是钱，而是几块银元，甚至还有人拿出了首饰。老马说：“现在钱不值钱了，买粮食都得用硬通货，好多人把家底都掏空了。”
我们走到一处破旧的杂院，里面住着好几户人家，都是些穷苦人，见了老马都客客气气地打招呼，可眼神里都带着挥不去的愁苦。老马把我领到一间空着的小偏房，里面只有一张破炕，一个缺了腿的桌子，“你就住这儿吧，好歹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这车……”他看着我的洋车，眼神复杂，“现在拉洋车不容易，那些兵爷见了就抢，你可得小心点。”
我点点头，把洋车停在屋檐下，仔细检查了一遍，车胎没破，车闸还好使，这是我现在唯一的念想了。就算世道再难，我祥子也得活下去，当年我能从兵营里逃出来，能重新攒钱买车，现在也一样能撑下去。只是这一次，我不再是只为了自己有车有窝，我看着院里那些面黄肌瘦的孩子，看着街上那些忍气吞声的百姓，心里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是一粒种子，在贫瘠的土地里悄悄发了芽。
傍晚的时候，院里的张大妈端来一碗稀粥，里面飘着几粒米，还有些野菜。“祥子兄弟，刚来吧？趁热喝了，暖暖身子。”她脸上布满皱纹，笑起来眼角的纹路挤在一起，可眼神很和善。我接过粥碗，心里热乎乎的，连声道谢。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一碗稀粥都显得那么珍贵。张大妈叹了口气：“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我那口子上个月被抓去修炮楼，到现在都没回来……”她说着抹了抹眼角。
我喝着粥，听着院里其他人低声说话，有的在说谁家的粮食又被抢走了，有的在说昨晚又有枪声，还有人在偷偷议论抗日的队伍。夜色渐深，远处的炮楼上传来打更的声音，“咚——咚——”，一声比一声沉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我躺在冰冷的土炕上，浑身累得散了架，可怎么也睡不着。窗外的月光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我想起了虎妞，想起了小福子，想起了那些曾经在我生命里出现过的人，不知道他们要是活到现在，会是什么光景。
突然，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砸门声和喊叫声。老马低呼一声：“不好，是查夜的！”院里顿时乱了起来，有人赶紧吹灭油灯，有人把藏起来的粮食往炕洞里塞。我心里一紧，赶紧从炕上爬起来，躲到门后。门“哐当”一声被踹开了，几个东洋兵举着火把闯进来，火把的光映着他们凶神恶煞的脸。“都出来！站好！”他们用生硬的中文喊着，枪托在院子里的石头上磕得“砰砰”响。
我们都被赶到院子中央，火把的光照得人睁不开眼。一个军官模样的兵拿着名单，一个个核对名字，时不时停下来盘问几句。轮到我的时候，他上下打量我，又看了看院外的洋车：“你的，新车？哪里来的？”我心里发慌，赶紧说：“老总，是我以前的车，一直拉着糊口的。”老马在旁边帮腔：“是啊老总，他是刚从乡下过来的，老实人。”
那军官盯着我看了半天，突然笑了，露出黄黑的牙齿：“你的车，明天皇军要用，留下！”我一听就急了，那是我的命根子啊！我刚想争辩，老马赶紧拉住我，在我耳边低声说：“别说话！命重要！”我眼睁睁看着他们在我的洋车上贴了个封条，心里像是被剜去了一块，疼得说不出话来。这已经是我丢的第几辆车了？我自己都记不清了，可这一次，比任何一次都让我憋屈，让我愤怒。
兵走了之后，院子里一片死寂，只有火把留下的烟味在空气中弥漫。我蹲在地上，看着我的洋车，车把上还留着我手心的汗渍，车座上的蓝布棉垫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可它已经不再属于我了。老马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祥子，别灰心，车没了可以再找，命在就有希望。你看那些抗日的爷们儿，不就是凭着一股劲儿在撑着吗？”
我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可北平已经不是那个北平了。我祥子这辈子，就想凭着自己的力气挣口饭吃，想有辆自己的车，想过几天安稳日子，可这世道，连这点念想都不给我。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手心，一股从未有过的火气从心底冒出来，烧得我浑身发烫。或许，老马说得对，光靠忍是没用的，就像那些抗日的爷们儿，他们拿起枪，不是因为不怕死，而是因为他们知道，不反抗，就只能一辈子被人欺负。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那些东洋兵的嘴脸，都是街坊邻里愁苦的脸，都是那辆被贴上封条的洋车。天快亮的时候，我悄悄爬起来，走到院子里，看着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远处的炮楼在晨光中显出模糊的轮廓，可我心里那股火气却越来越旺。我祥子没读过书，不懂什么大道理，可我知道，这北平是咱们中国人的北平，这日子不能再这么过下去了。
我走到洋车旁边，轻轻擦掉车座上的灰尘，心里已经有了个主意。车没了可以再抢回来，日子苦可以熬过去，但这口气不能咽。那些抗日的爷们儿能拿起枪，我祥子也能拿起我的车把，就算不能像他们那样冲锋陷阵，至少我能做点什么，哪怕是给他们当个向导，哪怕是拉着他们躲过追兵，总比眼睁睁看着这世道烂下去强。太阳慢慢升起来了，金色的阳光洒在街道上，也洒在我的洋车上，车轱辘上的泥渍被照得清清楚楚，像是在诉说着昨晚的屈辱，可我心里却不再是绝望，而是燃起了一点微弱却坚定的火苗，就像这初升的太阳，虽然微弱，却带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