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三十载光阴如流水般从指缝间滑过。
高中同学聚会的日子再次来临,这次轮到我做东,地点就定在了“华曦广场”二楼那间视野开阔、装饰典雅的会客厅。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的夜景,窗内是鬓角染霜、笑容里盛满故事的我们。
许多许久未见的同学陆续抵达,握手、拥抱、惊呼、感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陌生与熟悉的怀旧气息。
大家互相打量着,从彼此眼角的皱纹和略微发福的身材里,努力辨认着三十年前那张青春飞扬的脸。
就在聚会气氛逐渐升温时,入口处传来一阵细微的骚动。
我抬眼望去,心跳不由得漏了一拍——何志明与兰凤,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何志明穿着合身的深色休闲装,身姿依旧挺拔,但眉宇间年轻时的那股锐利与不羁已被一种经过岁月沉淀的温润与平和所取代。
他身边站着的是林少莲,她穿着一件素雅的改良旗袍,气质沉静如水,嘴角含着浅浅的微笑,与何志明并肩而立,一种历经风雨后的默契与安稳自然流露。
而稍后几步进来的,是兰凤。
她独自一人,穿着剪裁利落的套装,妆容精致,依稀可见当年的美貌,但眼底深处那抹曾经挥之不去的幽怨与锋利,似乎已被时光磨平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疏离的平静和一丝看透世事的淡然。
这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
不少老同学的目光在这三人之间微妙地流转,窃窃私语声低不可闻,却又清晰可感。
这是三十年来,何志明、兰凤,以及我——这个在另一个时空曾与他纠缠十一年的“故人”,首次在这样一个场合同时出现。
我定了定神,作为主人,微笑着迎了上去。
“志明,少莲,你们来了。”
我与他们自然地问候,然后目光转向兰凤,笑容依旧。
“兰凤,好久不见,你还是老样子。”
兰凤看着我,眼神复杂了一瞬,随即也扯出一个得体的微笑:“华,你这里真是越来越气派了。”
她的语气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
子豪也适时地走过来,与何志明熟稔地寒暄起来,聊起了晓阳和瑾妍,聊起了“绿野溯源”的近况,巧妙地化解了最初的微妙尴尬。
林少莲则安静地站在何志明身边,偶尔温婉地补充一两句,她的存在本身,就像一种无声的宣告与安抚。
聚会按流程进行,大家围坐在一起,分享着三十年来的点滴。
有人成了学者,有人当了官员,有人像我们一样在商海沉浮,也有人经历坎坷,归于平淡。
轮到何志明时,他坦然提起自己曾经的迷失,真诚地感谢了林少莲的救赎,也提到了儿子晓阳的出色和与瑾妍的美满。
他的语气平和,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那份放下过去的释然,感染了在场的许多人。
兰凤的分享则简短许多,她只淡淡提了自己一直在从事的园艺工作,语气疏离,带着一种不愿多谈的屏障。
但在何志明讲述时,我注意到她端着酒杯的手,指节微微泛白,目光低垂,落在晃动的酒液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中间休息时,大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
我无意中走到露台,却看见兰凤独自一人凭栏而立,望着楼下的车水马龙。
夜风吹起她额前的几缕发丝,背影显得有些孤单。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风景不错。”我轻声说。
她回过头,见是我,微微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是啊,你这地方选得很好。”
“宇辉今天怎么没有来?”我带着一丝疑惑。
“他父亲病重住院,我一会儿也要回去照顾。”她的语气有些低沉。
我沉默的点点头。
沉默片刻,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
“有时候想想,人生真是奇妙。争了半辈子,怨了半辈子,到头来发现,大家都不过是命运手里的棋子,按着既定的轨迹走一遭罢了。”
我看着她,没有接话。
她转过头,目光第一次毫无遮挡地看向我,带着一丝疲惫的坦诚:
“看到志明现在这样……挺好。少莲是个有智慧的女人。你们……也都很好。”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或许,当年我们都没有错,只是……不合适。”
这句“没有错,只是不合适”,仿佛一道微光,瞬间照亮并消融了横亘在岁月里的一些无形壁垒。
那不是原谅,而是超越恩怨后的理解与释怀。
我举起手中的酒杯,与她轻轻碰了一下:“都过去了。重要的是,我们现在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和安宁。”
她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水光,随即也举杯,一饮而尽。
回到热闹的会场,何志明和林少莲正与几位同学相谈甚欢,兰凤也融入了另一群人的圈子,气氛似乎比刚才更加融洽自然。
子豪对我投来询问的目光,我微微点头,报之一笑。
聚会散场时,大家互相道别,约定着下次再聚。
何志明和林少莲携手离去,兰凤也独自开车消失在夜色中。
我站在“华曦广场”门口,看着他们远去的方向,心中一片平静。
三十年的光阴,足以让尖锐的棱角磨圆,让浓烈的情感沉淀,让纠缠的恩怨消散。
我们都被时间改变着,也都在改变中找到了各自的归宿与平静。
这场聚会,像一场迟来的成人礼,为我们那段共同的青春,画上了一个复杂、真实,却最终走向和解的句点。
夜风拂面,带着初秋的凉意。
子豪走过来,将外套披在我肩上,揽住我:“准备回家了。”
“嗯,回家。”我靠在他身上,感受着那份踏实的温暖。
青春的喧嚣已然落幕,而中年的宁静与家庭的温暖,正当时。
这就是生活,剥去所有戏剧性的外衣后,最本真、也最值得珍惜的模样。
聚会散去,偌大的会客厅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服务生收拾杯盘的细微声响。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方才的热闹与感慨,混合着酒香、香水味,以及一种名为“岁月”的复杂气息。
我和子豪最后检查着现场,准备离开。
走到露台,方才兰凤站立的地方,夜风依旧,城市的灯火依旧,只是人已散去。
子豪走到我身边,与我一同望着这片我们亲手参与打造、如今已是城市名片的繁华夜景。
“都结束了?”他轻声问,手臂自然地环住我的肩膀。
我靠在他身上,感受着那份历经时间考验后愈发厚重的温暖与踏实,轻轻“嗯”了一声。
“不是不好的结束,是……一种放下。”
我顿了顿,寻找着合适的词语。
“就像看一本很厚很厚的书,翻过了最跌宕起伏的章节,终于来到了平静的尾声,可以合上书页,轻轻舒一口气了。”
子豪了然地点点头:“是啊,志明放下了过去的荒唐,找到了少莲;兰凤……看起来,也终于放下了执念;而我们,”
他低头看我,眼中带着笑意和深深的庆幸,“我们一直紧握着彼此的手,走到了今天。”
我们相视一笑,无需再多言语。
下楼,坐进车里,城市的流光掠过车窗,如同倒带的电影胶片,闪过我们三十年的光阴——
从青涩的高中时代,到创业的艰辛,养育七个孩子的忙乱与幸福,事业的起落,家族的扩张,子女的成家立业……
一幕幕,清晰如昨,却又遥远得如同隔世。
回到家,孩子们都不在,偌大的房子显得格外安静。
我卸下妆容,看着镜子里那个眼角已爬上细纹、眼神却比年轻时更为沉静的自己,忽然想起聚会时一个女同学羡慕的话:
“华,你看你现在,家庭美满,儿孙绕膝,事业成功,真是人生赢家。”
当时我只是笑笑。
此刻对着镜子,我才在心里轻轻回应:
哪有什么真正的“赢家”?不过是趟过了命运的激流险滩,抓住了最重要的东西——
一个无论顺境逆境都并肩的爱人,一群健康向上的孩子,一份可以托付的事业,以及,一颗在岁月磨洗中愈发懂得珍惜与感恩的心。
洗漱完毕,发现子豪还没睡,在书房里对着电脑。
我走过去,见他正在整理今晚聚会的照片。
屏幕上,定格着许多瞬间——
我们全班的大合照,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历经沧桑后的笑容;
有何志明与林少莲低头私语的温馨;
有兰凤独自举杯望向窗外的侧影;
也有我和子豪与其他老友勾肩搭背、开怀大笑的画面。
“在回味呢?”我笑着问。
子豪拉着我坐在他身边,一张张翻看着照片。
语气带着深深的感慨:“三十年,真快啊。看着这些老同学,想想各自走过的路,越发觉得我们能拥有今天,是多么大的幸运。”
他握住我的手,“华,谢谢你,一直在我身边。”
我反握住他宽厚温暖的手掌,心中充盈着满满的幸福感。
“是我该谢谢你,子豪。”
这一夜,我们聊了很久,不是关于事业,不是关于孩子,只是回忆着青春年少的傻事,分享着对老同学近况的唏嘘,感叹着命运的无常与奇妙。
那些曾经以为刻骨铭心的恩怨情仇,在三十年的时光滤镜下,都褪去了尖锐的色彩,变成了人生故事里一页页泛黄却值得珍藏的篇章。
第二天清晨,阳光依旧明媚。
生活回归日常的轨道。
承煜打来电话汇报“绿野溯源”新季度的运营数据;
启辰发来他和沈墨带着女儿在田野里疯玩的视频;
瑾妍在家庭群里分享了晓阳又一篇学术论文被收录的好消息;
瑾瑜和瑾娴分享她们在大学校园的点滴趣事;
乐安和乐宸汇报他们在高中的住宿生活……
生命的河流,带着我们创造和守护的一切,平静而有力地向前奔流。
那场三十周年的同学聚会,就像投入这条长河的一颗石子,激起过一圈美丽的涟漪,然后涟漪散去,河水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流向更广阔的天地。
而我和子豪,站在河边,看着我们的孩子们、孙辈们在河中扬帆、嬉戏,心中只有深深的感恩与平静的喜悦。
我们的故事,轰轰烈烈的部分已然落幕。
剩下的,是细水长流的陪伴,是看着生命之树开枝散叶的满足,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最平凡也最珍贵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