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的百日宴之后,生活回归日常的轨道。
但“何志明突然回家”这个消息,却在林少莲的心中久久萦绕,挥之不去。
她想起何志明初到青禾书社时那份急于证明自己的笨拙与真诚;
想起他在叶雅风波中那冷硬决绝的背后,所隐藏的对兰凤、对书社的珍视;
也想起他后期几乎以自毁的方式经营书社,那沉默背影里的痛苦与绝望。
她见证了他从浮躁到沉沦,也见证了他曾努力向上攀爬却最终坠落的整个过程。
与兰凤那带着洁癖的、无法容忍瑕疵的决绝不同,林少莲的性格里,多了一份过来人的通透与一种近乎母性的宽容。
她深知人性的复杂,也明白有些错误,其惩罚可能远远超过了错误本身。
何志明为自己的过往付出了堪称惨重的代价——
失去了挚爱,失去了视若新生的事业,甚至可能失去了重新站起来的勇气。
“他或许罪有应得,但……不该就此彻底沉沦,烂在泥里。”
一种强烈的、混合着同情、惋惜,以及一种想要“拉他一把”的冲动,在林少莲心中滋生。
这种情感,并非男女之爱,更像是一种基于书社合伙人的共同经历和对其本质中那丝“向善”可能性的信任,而生出的“圣母心”般的救赎欲。
她通过一些间接的渠道,大致了解了何志明目前的状况:
他回到父母家后,几乎足不出户,精神状态极差,情绪极不稳定,与父母关系紧张,整个人处于一种封闭和废弛的状态。
林少莲犹豫再三,最终,在一个周二的下午,拨通了何志明以前的手机号。
她不确定这个号码是否还在使用。
电话响了很久,就在她准备挂断时,被接了起来。
那头传来一个极其沙哑、低沉,甚至带着一丝警惕的男声:“……谁?”
“是我,林少莲。”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自然。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久到林少莲以为信号出了问题。
“……少莲姐。”
终于,何志明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有事吗?”
“没什么特别的事,”林少莲语气温和,“听说你回来了。就想问问……你还好吗?”
电话那端传来一声极轻的、近乎自嘲的嗤笑,然后是更长的沉默。
这沉默本身,就是最糟糕的回答。
“志明,”林少莲深吸一口气,说出了她思考已久的话,“过去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也过去了。我知道你心里苦,但人不能总活在过去的废墟里。青禾书社……虽然现在不做了,但它证明过,你有能力做好一件事,你并非一无是处。”
她顿了顿,感觉到电话那端的呼吸似乎沉重了些许,继续道:
“如果你愿意,可以出来走走,喝杯咖啡。就当……就当是一个老朋友,随便聊聊。不为别的,只是觉得,你不该就这样把自己彻底埋没了。”
她的邀请非常谨慎,保留了极大的安全距离和余地,将动机定义为“老朋友的关心”,避免给他任何压力或暧昧的误解。
何志明再次沉默。
他的内心此刻定然是天人交战。
骄傲让他想拒绝这份怜悯,但绝望的深渊又让他渴望哪怕一丝微弱的光亮。
最终,或许是林少莲话语中那份不带评判的平和打动了他,他极其艰难地、几乎是嗫嚅着吐出几个字:
“……谢谢。我……我再联系你。”
电话被匆匆挂断。
林少莲握着手机,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而且前路必然布满荆棘。
何志明的心防厚重如铁,自我放逐的惯性巨大,她的“圣母心”能否真的撬动这块坚冰,还是未知数。
甚至,她这种行为可能会引来朋友的不解——尤其是兰凤和宇辉会怎么想?
她是否在介入一段本已尘埃落定的恩怨?
但她心中那份“不忍”与“相信”,推动着她迈出了这一步。
她并非想要取代兰凤的位置,也并非对何志明有男女之情。
她只是单纯地,想看到一个曾经并肩作战、也曾真心悔过的人。
能够有机会,在彻底的毁灭之前,抓住一根可能的救命稻草,哪怕这根稻草,是她自己递出的。
几天后,林少莲的手机上,收到了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简短信息,只有两个字,和一个地址:
“明天。下午三点。xx咖啡馆。”
林少莲看着这条信息,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知道,一场艰难而充满不确定性的“挽救”,即将正式开始。
这不仅是对何志明的考验,也是对她自己内心信念的一次验证。
她将面对的,是一个破碎、敏感且可能充满戾气的灵魂。
而她所能依靠的,只有那份源于善良的同情和一份希望见证“迷途知返”的固执期望。
未来的发展,充满了变数。
但这第一步,毕竟已经迈出。
次日下午三点,林少莲准时来到了那家位于僻静街角的咖啡馆。
她特意选了一个靠窗的角落位置,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深色的木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点了一杯美式,心情有些复杂,既有一种履行承诺的平静,也有一丝面对未知的忐忑。
三点零五分,咖啡馆的门被推开,风铃发出轻微的声响。
林少莲抬头望去,心脏不由得微微一缩。
走进来的何志明,几乎让她不敢相认。
他比最后一次在青禾书社见面时更加消瘦,原本合身的衬衫此刻显得空荡荡的,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眼窝深陷,下巴上冒着青色的胡茬,整个人透着一股被抽干了精气的颓败。
最让人心惊的是他的眼神,空洞、麻木,只有在与她视线对上的那一刹那,才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深的难堪与躲闪,随即又恢复了死水般的沉寂。
他步履有些迟缓地走过来,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自始至终没有与她对视,只是盯着桌面上的木纹。
“少莲姐。”他声音干涩地打了个招呼,如同砂纸摩擦。
“来了。”林少莲尽量让语气显得寻常,将菜单推过去,“看看喝点什么?”
“不用,随便。”
他看也没看菜单,双手放在桌下,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透露出内心的紧张与不安。
林少莲没有勉强,替他点了一杯和自己一样的美式。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自我封闭和抗拒的气息。
咖啡很快上来,氤氲的热气暂时模糊了两人之间僵硬的气氛。
“回来……还习惯吗?”
林少莲尝试着开启话题,选了一个最中性也最无关痛痒的切入点。
何志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习惯?呵……在哪里都一样。”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自暴自弃的味道。
“总要向前看的。”
林少莲轻声说,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你还年轻,路还长。”
“路?”何志明终于抬起眼皮,那双曾经或许闪过算计、后来盛满痛苦的眼睛,此刻只剩下荒芜。
“我的路早就断了,少莲姐。从……从很久以前就断了。”
他显然不愿提及兰凤的名字,也不愿细说那些将他击垮的具体事件。
“路是人走出来的。”
林少莲的语气坚定了几分。
“断了,就想办法接上,或者换一条。青禾书社没了,不代表你这个人就没了价值。你当初能把书社从无到有做起来,那份能力和魄力,还在你身上。”
何志明摇了摇头,端起咖啡杯的手微微颤抖,他又猛地放下,似乎连这点重量都难以承受。
“那不一样……那时候……不一样了。现在的我,就是个废物,一个连自己都瞧不起的废物。”
他的自我评价低到了尘埃里。
“你不是。”
林少莲斩钉截铁地否定,“你只是……暂时迷路了,摔倒了。摔倒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愿意再爬起来。”
她看着他那副了无生气的样子,心中那份“圣母心”混合着些许挫败感。
她知道,简单的鼓励和说教对他毫无用处,他的内心已经筑起了厚厚的高墙。
“志明,”她改变策略,语气变得更加务实。
“我不想去评判你的过去,也不想空泛地安慰你。我今天来,只是作为一个认识你、和你一起共事过的人,问你一句:你就打算一直这样下去吗?让你父母看着你这样一天天消沉下去?让你自己烂在过去的阴影里?”
她的问题像针一样,刺向何志明最不堪的现实。
何志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第一次有了些许情绪的波动,那是被戳到痛处的狼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
“那我还能怎么样?”
他声音陡然提高,引得邻座的人侧目,但他立刻意识到了失态,又猛地压低声音,带着一种绝望的嘶哑。
“我还能怎么样?所有人都看不起我,我也看不起我自己!我什么都没有了!”
“你还有你自己!”林少莲迎着他激动的目光,毫不退缩。
“只要你还没放弃自己,就还有可能。如果你自己都放弃了,那才是真的什么都没了。”
她停顿了一下,给了他一点消化的时间,然后才缓缓说道:
“如果你愿意,可以先找点事情做,哪怕是暂时的,无关紧要的。不是为了赚钱,只是为了让你每天有事可做,能走出那个房间,能接触到外面的人和空气。我可以帮你留意……”
“不用了!”
何志明几乎是立刻打断她,语气生硬,带着一种病态的敏感和自尊。
“我不需要同情,也不需要你的帮忙!”
他的反应在林少莲的预料之中。
她并没有生气,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这不是同情,这是给一个我认为本不该如此结局的人,一个可能的选择。接受与否,在你。”
说完这些,她不再多言,只是安静地喝着咖啡,将空间和时间留给他自己思考。
何志明坐在那里,胸口剧烈起伏,内心显然在进行着激烈的斗争。
他既抗拒着外界的援手,又被内心深处那丝对“正常”生活的微弱渴望所折磨。
这次短暂的会面,最终在一种沉重而略显压抑的气氛中结束。
何志明几乎是仓促地起身离开,连再见都没说,只留下一个萧索狼狈的背影。
林少莲独自坐在原地,看着窗外他消失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
她知道,这第一次接触,远谈不上成功,甚至可能加深了他的防御。
他内心的坚冰,比她想象的更厚,更冷。
但她并没有后悔。
至少,她尝试了。
至少,她在他那潭死水般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石子,哪怕只是激起了微小的涟漪。
挽救一个自我放弃的人,注定是一场漫长而艰难的拉锯战。
林少莲不知道自己的“圣母心”能坚持多久,也不知道最终能否真的将他拉出深渊。
但此刻,她愿意遵循内心的那份不忍,继续尝试下一次。
她结账离开,阳光洒在她身上,坚定而温暖。
她知道,回到阳光下的她,和那个消失在阴影里的何志明,走向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而她正试图,在这巨大的鸿沟之间,搭建一座极其脆弱的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