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下流淌,兰凤按照何慧茹制定的方案,开始了系统性的调理和监测。
何志明几乎包揽了所有家务和书社的重活,那份无微不至的关怀,让兰凤在承受身体不适和心理压力的同时,内心充满了暖意。
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共同面对着这个人生中的重要关卡。
然而,那个来自未知号码的电话,像一根刺,扎在何志明的心头,也让我无法完全安心。
他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偶尔会对着手机出神,或者在深夜,一个人坐在书社的院子里,望着星空抽烟,背影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重。
我几乎可以肯定,那通电话与叶雅有关。
只是不知道,这通电话是警告,是试探,还是……摊牌的前奏?
转折发生在一个看似寻常的周四下午。
何志明陪兰凤去医院进行又一次的卵泡监测,这是辅助生殖过程中一个关键的、需要频繁往返医院的步骤。
书社里只有我和林少莲,还有两个兼职的学生。
风铃响起,一个穿着快递员制服的男人抱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纸箱走了进来。
“请问,何志明先生在吗?有他的快递,需要本人签收。”快递员的声音洪亮。
林少莲从吧台后抬起头:“他不在,出去办事了。我帮他代签可以吗?”
快递员看了看单子,有些为难:“寄件方备注了必须本人亲签,或者直系亲属代签。说是……重要文件。”
重要文件?我心里咯噔一下。
何志明的工作往来很少用到私人地址,书社的物件通常也是寄到公共邮箱或者由我们代收。
“我是他妻子,可以吗?”
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我们回头,看见兰凤和何志明正好回来了。
兰凤脸上带着刚从医院回来的些许疲惫,但眼神清亮。
快递员核实了一下兰凤的身份,便将那个纸箱递给了她,让她签了字。
何志明看着那个陌生的纸箱,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问道:“哪里寄来的?”
兰凤低头看了看面单,念道:“寄件人……叶女士?地址是……邻省那个小城。”
她的声音在念出“叶女士”三个字时,微微顿了一下,脸上的血色褪去了一些,但依旧保持着镇定。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林少莲担忧地看向我,我则紧紧盯着何志明和兰凤。
何志明的脸色在听到“叶女士”和那个小城地名时,骤然变得铁青。
他几乎是抢步上前,从兰凤手中接过了那个箱子,动作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急躁和愤怒。
“别碰!”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带着一种如临大敌的警惕。
兰凤被他过激的反应惊得后退了半步,看着何志明紧紧抱着那个箱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眼中的疑惑渐渐被一种清晰的、冰冷的了然所取代。
她没有哭闹,没有质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某些她一直不愿深想,却可能早已猜到的真相。
何志明没有看兰凤,他死死盯着那个箱子,仿佛那里面装着的是潘多拉的魔盒。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抱着箱子,转身大步走向后面的休息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留下我们几个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以及兰凤那瞬间变得苍白而孤单的身影。
休息室里久久没有动静。
没有人知道那个箱子里到底装着什么。
是挑衅的信件?是所谓的“证据”?还是……那个孩子的照片或物品?
每一种可能,都足以将何志明和兰凤努力维持的平静,以及他们正在为之奋斗的、关于新生命的希望,击得粉碎。
兰凤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走到窗边,背对着我们,肩膀微微颤抖。
林少莲想过去安慰她,我轻轻拉住了她,摇了摇头。
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这是他们夫妻必须独自面对的风暴。
不知过了多久,休息室的门开了。
何志明走了出来,他的脸色依旧难看,但眼神里除了愤怒,更多了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手里拿着一个拆开的信封,里面似乎是几张纸。
那个纸箱不见了,不知道被他藏到了哪里。
他径直走到兰凤身后,停下脚步。
“兰凤,”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我们……需要谈谈。”
兰凤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泪痕,只有一片近乎透明的苍白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她看着何志明,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好。”她只回了一个字。
他们一前一后,离开了书社,走向他们停在路边的车。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那背影,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与未知。
青禾书社的灯光依旧温暖,却再也无法驱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寒意。
我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叶雅没有选择沉默,她投出的这颗石子,注定要在这片看似平静的湖面上,掀起滔天巨浪。
而兰凤刚刚燃起的、关于成为母亲的希望,在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中,又将面临怎样的考验?
车子没有开回他们位于我家小区的那栋豪华婚房,而是驶向了城外河边一处僻静的堤岸。
夕阳将河水染成一片破碎的金红,如同他们此刻难以拼凑的心情。
何志明停下车,却没有立刻开口。
他紧紧握着方向盘,指节泛白,目光死死盯着前方流淌的河水,仿佛那能冲刷掉他所有的狼狈与不堪。
那个被他拆开的信封,此刻就放在操控台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灼着两人之间的空气。
兰凤没有催促,她只是安静地坐着,看着窗外。
她的侧脸在暮色中显得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何志明感到害怕。
这种平静,不是释然,而是风暴来临前,气压低到极致的死寂。
终于,何志明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拿起那个信封,递到兰凤面前。
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她寄来的。里面……是那个孩子的出生证明复印件,和……几张照片。”
兰凤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但她没有接,只是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那个薄薄的信封上,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空洞得令人心慌。
“什么时候的事?”她问,声音轻得像叹息。
“在我和你读大学分手……之前。”
何志明艰难地坦白,每一个字都带着耻辱的重量。
“那是我最后一次……和她有联系。之后,我就彻底断了,我真的不知道她……”
“孩子多大了?”兰凤打断他,语气依旧平静。
“……十岁”。
这个时间点,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兰凤的心脏。
那是在何志明开始追求她,在他向她许诺未来之前。
这个孩子,是他过去荒唐岁月留下的、无法抹去的活生生的证据。
长时间的沉默。河风带着水汽吹进车里,带着凉意。
何志明猛地转过头,抓住兰凤冰冷的手,眼中布满了红血丝,充满了绝望的祈求:
“兰凤,你相信我!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像是狡辩,但我真的不知道她的存在!如果我知道,我绝不会……绝不会让她有机会来打扰我们!这孩子……这孩子和我没关系!我绝对不会认!”
他的话语激烈,却透着一股心虚和无力。
血缘关系,岂是一句“不认”就能轻易斩断的?
兰凤缓缓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她终于看向何志明,那眼神不再是空洞,而是充满了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怜悯的悲哀。
“志明,”她开口,声音依旧很轻,却像锤子一样敲在何志明心上,“这不是你认不认的问题。”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一片沉入暮色的河水,仿佛在看自己沉没的希望。
“这是横在我们之间的一道鸿沟,一个永远无法抹去的事实。每当我想起我们正在为有一个孩子而努力吃药、打针、忍受各种不适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在另一个地方,已经有一个流淌着你血液的孩子存在了。”
她的声音开始微微颤抖,那份强装的平静终于出现了裂痕。
“我们的努力……我们的期盼……在它面前,像个笑话。”
“不是的!兰凤!”
何志明急切地反驳,声音带着哭腔。
“我们的孩子不一样!那是我和你的孩子,是我们爱情的结晶,是……”
“是什么?”兰凤转过头,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但她没有擦拭,只是任由它们流淌。
“是建立在另一个孩子失去父亲的基础上的幸福吗?”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得何志明哑口无言。
兰凤看着他瞬间煞白的脸,心如同被碾碎般疼痛。
她爱这个男人,爱他后来的担当,爱他们共同奋斗的事业,爱他们一起构筑的这个家。
可这份爱,如今被蒙上了一层永远无法擦去的灰尘。
“叶雅在这个时候把东西寄来,目的很清楚。”
兰凤抹去脸上的泪水,语气重新变得冷静,那是一种心死后的冷静。
“她不会善罢甘休的。今天是一份出生证明,明天可能就会拉着孩子找上门来。志明,你躲不掉的,我们也躲不掉的。”
现实赤裸而残酷地摊开在他们面前。
无论何志明如何否认,法律上,道德上,那个孩子都与他有着无法切割的联系。
叶雅可以凭借这个孩子,一次又一次地闯入他们的生活,索要抚养费,甚至要求探视权、认祖归宗。
他们的婚姻,他们正在为之奋斗的生育梦想,都将永远活在这个阴影之下。
车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河水流动的声音,和两人沉重压抑的呼吸声。
何志明颓然地靠在椅背上,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他精心构筑的新生,他视若珍宝的婚姻,他深爱的妻子,都可能因为自己过去的罪孽而毁于一旦。
兰凤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如刀绞。
她该怎么办?原谅他,然后共同面对这个无休止的麻烦和内心永恒的刺?
还是……就此放手,让彼此都从这泥沼中解脱?
这个选择,比她面对自己不易受孕的身体时,更加艰难,更加残酷。
夜色彻底笼罩了大地,河岸边的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线勾勒出车内两个被命运捉弄得遍体鳞伤的身影。
青禾书社那温暖的灯光,似乎也照不进这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他们精心守护的幸福堡垒,从内部,被一颗来自过去的炸弹,炸开了狰狞的缺口。
未来的路,该怎么走,没有人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