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十五周年同学聚会的日子,在期待中如期而至。
地点选在了一家颇有格调的餐厅包间,巨大的圆桌足以容纳我们这群从青葱岁月步入而立之年的老同学。
我和子豪到的时候,里面已经是一片喧闹,熟悉又略带些许陌生的面孔相互寒暄,追忆着往昔,交流着现状。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混合气息——有岁月带来的成熟稳重,也有短暂抛却现实身份后、试图找回青春印记的兴奋与感慨。
芝兰和周文也来了,芝兰产后恢复得很好,眉宇间多了几分母性的柔光,与周文站在一起,恩爱般配,是人群中幸福的一对。
我注意到,志刚坐在稍远一些的角落,目光偶尔会落在芝兰身上,那眼神复杂,有沉淀已久的欣赏,有物是人非的淡淡怅惘,但最终都化为了纯粹的、安静的祝福。
他很快移开视线,与旁边的同学聊起了工作。
而小丽,正和几个女同学聊得热火朝天,眼神却也不时飘向志刚的方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大家的变化都很大,有人发了福,有人秃了顶,有人成了职场精英,有人依旧平凡但满足。
宇辉也来了。
他比高中时更显沉稳,穿着合体的衬衫,言谈举止间透着理工科男性特有的冷静与条理。
他现在在一家知名的科技公司做研发经理,事业发展得相当不错。
聚会的气氛热烈而怀旧。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话题从回忆杀渐渐转向了各自的家庭和生活。
当我和子豪不可避免地提到我们那“闻名遐迩”的三胞胎时,自然引来了阵阵惊叹和调侃。
聊到我们目前的状况,我顺口提起了青禾书社,提到了它如何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以及现在主要由兰凤、林少莲和另一位朋友在打理。
“兰凤?”
宇辉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抬起头,目光透过镜片看向我,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却没能完全掩饰的好奇。
“是……我们班那个长头发、很爱笑、组织能力很强的文艺委员,赵兰凤吗?”
他的问话本身很正常,但那一刻,他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某种类似于“追光”骤然亮起的神采,以及那比询问其他同学时明显多了一分专注的语气,让我心中微微一动。
“是啊,就是她。”
我点点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的反应。
“她现在可是我们书社的活动策划主力,做得非常出色。”
“是吗……”
宇辉低声应了一句,嘴角似乎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状似随意地问道。
“她……现在还好吗?也结婚了吧?”
这个问题,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如果只是普通同学间的寒暄,通常会问“她来了吗?”
或者直接问近况,而不会如此具体地指向婚姻状态。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旁边一个喝得有点高的男同学就大笑着插话:
“宇辉,你小子!当年我就觉得你看兰凤的眼神不对劲!每次班级活动,你都闷不吭声地帮她搬东西、调试音响!哈哈,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还惦记着呢?”
这话半是玩笑,半是揭底。
宇辉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了,他有些窘迫地瞪了那个同学一眼,急忙辩解:
“别瞎说!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
但他的辩解,在此刻的我听来,却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意味。
那个男同学无心的话语,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
一些早已模糊的高中片段变得清晰起来——
运动会上,兰凤作为后勤跑来跑去,宇辉总是默默递上矿泉水;
文艺汇演前,他会在放学后留下,帮着她检查设备,虽然话不多;
甚至有一次,我看到兰凤在板报前蹙眉思考,宇辉就站在不远处的走廊尽头,安静地看着她的背影……
那些被青春喧闹掩盖了的细节,此刻串联起来,指向了一个被我、或许也被当时大多数人忽略的事实:
宇辉,曾经默默关注着、甚至可能是喜欢着兰凤。
而根据我前世的记忆,直到最后,我也不知道宇辉的感情归宿。
他就像一颗沉默的行星,在自己的轨道上运行,从未向任何人袒露过心迹。
聚会还在继续,喧嚣声中,宇辉很快恢复了常态,与同学们谈笑风生,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失态从未发生。
但我知道,有些深埋的情感,并不会因为岁月的流逝而消失,它们只是被妥帖地收藏了起来,在某个被触动的瞬间,依然会泛起涟漪。
聚会散场时,大家互相道别,约定下次再聚。
宇辉在和我与子豪握手告别时,目光与我短暂交汇,他似乎想再问些什么。
但最终只是笑了笑,说了句“保持联系”,便转身融入了夜色。
回家的路上,我将我的发现和高中时的回忆告诉了子豪。
子豪听后,握着方向盘,沉吟了片刻:“这么说,宇辉对兰凤……看来不是一时兴起。是段埋了十五年的暗恋?”
“看起来是的。”
我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流转的霓虹。
“只是不知道,他现在是依旧怀着这份感情,还是仅仅作为一种青春的怀念。”
“而且,”子豪理性地分析,“兰凤现在和何志明之间,虽然没明确什么,但那种共过患难后产生的信任和默契,外人很难插足。宇辉这个时候出现……”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宇辉这份迟来了十五年的关注,时机似乎有些微妙。
兰凤的心,在经过何志明和叶雅的风波后,刚刚趋于平静和稳固,她是否还有余力,或者有意愿,去面对另一份来自过往的、沉寂已久的情感?
这像是一颗被偶然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虽小,却可能悄然改变一些既定的水流方向。
我不知道这会对兰凤、对宇辉,甚至对青禾书社目前稳定的“铁三角”关系带来怎样的影响。
生活的戏剧性,总是在你以为一切即将归于平静时,悄然拉开新的序幕。
毕业十五年,我们都在向前走,但有些青春的印记和未竟的情愫,却可能在不经意间,与当下的人生轨迹,产生意想不到的交集。
同学聚会后的几天,我的生活依旧围绕着学校、家庭和偶尔对书社的远程关注展开。
但宇辉听到“兰凤”名字时那瞬间的眼神,像一帧被刻意放慢的电影画面,时不时在我脑海中回放。
那不仅仅是老同学的好奇,更像是一颗被尘埃覆盖多年的种子,因偶然的风吹过,而微微颤动了一下。
我并没有立刻将这件事告诉兰凤。
这毕竟是宇辉深藏多年的私事,而且,以兰凤现在的心境,贸然提起一段陈年旧事,未必是好事。
然而,命运的织机似乎自有它的安排。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难得有空,去青禾书社想取几本之前订的专业书。
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正站在书社的落地窗外,隔着玻璃,静静地看着里面。
是宇辉。
他穿着简单的休闲装,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那里,目光专注地落在书社内部,似乎在寻找什么,又似乎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他的侧影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有几分疏离和……紧张。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宇辉?”
他像是被惊醒般猛地回神,看到是我,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随即迅速恢复了镇定,露出一个略显局促的笑容:“意华?这么巧。”
“是啊,我来取几本书。”
我笑着回应,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他刚才凝视的方向——
那是兰凤平时办公和接待读者的区域,此刻她正背对着我们,低头和一位店员交代着什么。
“来找书?还是……”
宇辉的耳根又有点泛红,他清了清嗓子,语气尽量自然:
“哦,没什么。刚好在附近见客户,想起你上次提过这里,就顺路过来看看。这里……环境确实不错。”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但那份“顺路”的巧合,以及他刚才专注的神情,却让他的理由显得不那么有说服力。
“要进去坐坐吗?我给你介绍一下。”我顺势邀请道。
“不了不了,”
他连忙摆手,像是怕被里面的人发现。
“我一会儿还有事,就是路过看看。下次,下次有空再来。”
他顿了顿,目光又飞快地朝书社里瞟了一眼,恰好看到兰凤转过身来,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那一瞬间,宇辉的眼神明显亮了一下,带着一种混合着怀念、欣赏和紧张的情绪,但仅仅一秒,他就迅速移开了视线,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冒犯。
“那个……我先走了,意华。回头联系。”
他几乎是有些仓促地跟我道别,然后转身,快步离开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心中了然。
这绝不仅仅是“顺路看看”。
走进书社,兰凤刚好交代完事情,看到我,笑着打招呼:“来啦?你订的书到了,在那边柜台。”
“嗯,看到了。”
我走过去,状似无意地问,“刚才在外面看到个高中老同学,宇辉,你还记得吗?我们班的,现在做It的那个。”
“宇辉?”兰凤歪着头想了一下,表情有些许茫然,随即恍然。
“哦,好像有点印象,是不是那个不太爱说话,但是物理竞赛很厉害的男生?他怎么了?”
她的反应很自然,带着对遥远高中时代一个模糊名字的努力回忆,没有任何特别的情绪波动。
显然,宇辉当年那份小心翼翼的暗恋,隐藏得极好,从未被她察觉,甚至在她漫长的青春记忆里,他也只是一个面目模糊的背景板。
“没什么,他说刚好在附近,看到书社,提了一句。”
我轻描淡写地带过,没有提及他窗外驻足的一幕。
兰凤“哦”了一声,显然没把这当回事,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书社的工作上。
“对了,下周我们想做一个关于本地独立音乐人的分享会,你觉得主题怎么定比较好?……”
看着她侃侃而谈、眼神发亮的样子,我忽然有些感慨。
如今的兰凤,自信、独立、干练,她的世界充实而广阔,有自己热爱的事业,有共同奋斗的伙伴,内心也在风雨后变得更加坚韧。
她早已不是高中那个需要人默默帮忙搬音响的文艺委员了。
而宇辉,他记忆里珍藏的,或许还是十五年前那个笑容明媚、充满活力的少女形象。
他此刻的靠近,是想要追寻那个影子,还是被眼前这个更加成熟、更有魅力的兰凤所吸引?
我不知道宇辉接下来会怎么做。
是让这次“顺路”成为一次无果的终结,还是鼓起勇气,真正走进来,打破这十五年的沉默?
而兰凤,如果宇辉真的出现,她又会如何面对这份突如其来、来自青春记忆另一端的情感?
这像是一首未完的插曲,旋律刚刚响起一个微弱的音符,未来的乐章是悠扬还是戛然而止,尚不可知。
我作为旁观者,只能看着这一切悄然发生,看着生活的河流,因为一颗意外投入的石子,再次泛起了微妙而动人的涟漪。
青禾书社,这个承载了太多故事的地方,似乎又将见证一段新的、关于时间、记忆与当下选择的情感篇章。
我取了书,离开时回头看了一眼。
兰凤正低头认真写着活动策划,阳光勾勒着她认真的侧脸。
一切如常,又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