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结界的光罩,如同一个巨大的、布满裂痕的琉璃碗,倒扣在西岐大地上。它隔绝了外界愈发浓重的归墟死气,也暂时阻挡了“虚实倒转”与“心魔低语”的直接侵蚀。结界之内,阳光虽不复往日明媚,却依旧能带来一丝暖意;空气里虽弥漫着战争与悲伤留下的血腥与焦糊味,却不再有那令人灵魂冻结的冰冷虚无感。
幸存的军民,劫后余生,相拥而泣。他们仰望着头顶那层微弱却坚韧的光膜,眼中重新燃起了名为“希望”的火种。这火种微弱,却真实存在。
然而,构建并维持结界的代价,是惨烈的。
观星台上,修士们倒下一片,人人带伤,气息萎靡,更有数十位修为稍浅者,因法力耗尽、心神透支而道基崩毁,当场兵解,化作点点灵光消散于天地间,连魂魄都未能留下。
南宫适率领的护卫精锐,在清理地脉节点、抵御归墟反扑的战斗中折损近半,活下来的也个个带伤,甲胄破碎,兵刃卷口。
而赤岳,作为引导地脉之力的核心,承受了最直接的反噬与冲击。他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期间周身地皇血气忽明忽暗,与脚下大地产生着微弱的共鸣,仿佛在自发疗伤。云翎守在他枕边,羽毛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显得有些灰败,它蜷缩着小小的身体,不时发出几声低微的、带着担忧的鸣叫,偶尔会尝试吐出一丝微弱的瑞气滋养赤岳,但效果甚微。
当赤岳终于从深沉的黑暗中挣扎着苏醒时,首先感受到的是浑身仿佛被碾碎般的剧痛,以及经脉中空空荡荡的虚弱感。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太师府临时辟出的静室屋顶,以及守在床边、眼圈深陷却强打精神的姜尚。
“太师……”赤岳声音沙哑干涩,试图起身,却被姜尚轻轻按住。
“躺着,你的伤很重,燃烧地皇本源非是儿戏。”姜尚的声音带着疲惫,却也有一丝欣慰,“你醒了就好。结界……暂时稳住了。”
赤岳艰难地转动脖颈,透过窗户,能看到那层澹澹的光膜,以及光膜之外扭曲、灰暗的天空。“我们……成功了?”
“是,也不是。”姜尚叹了口气,在他床边坐下,神色凝重,“结界成了,西岐暂时得以喘息。但你也看到了,结界遍布裂痕,摇摇欲坠。它消耗的是西岐积累的国运、残存的龙脉地气,以及万民近乎透支的信念之力。这些力量,并非无穷无尽。而归墟的侵蚀,无时无刻不在冲击着结界,试图将其瓦解。”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方,仿佛能穿透结界,看到那更加危机的全局:“更重要的是,西岐,只是神州一隅。据各地传来的最后讯息,朝歌已彻底陷入‘虚实倒转’,殷商宗庙祭祀崩坏,人王帝辛……恐已被归墟低语蛊惑,行事愈发疯狂。四方诸侯,或自保,或观望,或已沦陷。幽冥失序,轮回崩坏的影响正在扩散,越来越多的孤魂野鬼涌入阳世,进一步加剧了混乱。我们……几乎是孤军奋战。”
赤岳的心沉了下去。西岐的暂时安全,仿佛暴风雨中一叶随时可能倾覆的孤舟,而四周,已是无边黑暗的怒海。
“必须尽快找到九鼎!”赤岳握紧了拳,感受到体内的虚弱,一阵无力感涌上心头,“只有九鼎,才能彻底定住地脉,梳理乾坤,为人族争得一线生机!”
“不错。”姜尚点头,“九州结界,只是为我们争取了寻找九鼎的时间。但这个时间,不会太多。你的伤势……”
“我没事!”赤岳强行支撑着坐起身,脸色虽苍白,眼神却异常坚定,“必须立刻出发!多耽搁一刻,结界就多一分危险,天下苍生就多一分沉沦!”
姜尚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他深知赤岳伤势未愈,此时让他外出寻找渺茫无踪的九鼎,无异于让他去送死。但眼下,除了身负地皇血脉、能与九鼎产生感应的赤岳,还有谁能担此重任?时间,确实不等人。
“好。”姜尚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我会让南宫适挑选一队最精锐的士卒,再安排几位擅长遁术、疗伤和阵法的修士与你同行。你……准备一下,三日后出发。”
就在这时,静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名道童神色仓皇地快步走入,手中捧着一枚散发着凛冽寒气的玉简,玉简上凋刻着昆仑山特有的云纹。
“太师!昆仑急讯!是……是西王母陛下的玉虚敕令!”
姜尚神色一凛,立刻起身,恭敬地接过玉简。那玉简触手冰寒,散发着不容亵渎的无上威严。他神识沉入其中,片刻后,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甚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悲凉与恍惚。
赤岳从未在算无遗策、沉稳如山的姜太师脸上看到过如此神情,心中不由一紧:“太师,昆仑……出了何事?”
姜尚缓缓抬起头,握着玉简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干涩的沙哑,仿佛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西王母陛下……以玉虚宫之名,颁下法旨……”
“昆仑……即日起,封山闭世,隔绝内外,非无量量劫,不得开启!”
“什么?!”赤岳如遭雷击,几乎要从床上跳起来,“封山?!在这个时候?!归墟之劫席卷三界,正是需要昆仑力量的时候,他们怎能……怎能封山自保?!”
这消息比听到结界被破更让他难以接受!昆仑,万神之乡,修仙祖庭,在无数神话传说中,它都是天地秩序的最终维护者,是面对浩劫时最坚实的后盾!如今,这后盾竟要主动退缩,将苍生弃之于不顾?
姜尚闭上双眼,脸上满是痛楚与无奈,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腾的心绪,将玉简递给赤岳:“你自己看吧……陛下,亦有不得已的苦衷。”
赤岳接过玉简,神识探入。一股浩瀚而冰冷的信息流涌入他的脑海,那是西王母充满威严却难掩疲惫与悲凉的声音,伴随着一幕幕令人心悸的画面:
……归墟之力,非仅侵蚀现实,更直指大道根源。其“剥离神性”、“扭曲现实”、“侵蚀心灵”之能,对依托香火信仰、法则显化的仙神而言,尤为致命。昆仑仙境,已有多处洞天福地被“虚实倒转”吞噬,灵脉枯竭,仙草凋零。更有数位金仙、真君,道心被归墟低语所趁,或陷入疯狂,或道解兵败,神性被剥离吞噬,加剧归墟之势……
……天庭争执愈烈,部分古神主张舍弃人间,甚至部分天域,收缩力量固守三十三重天,与昆仑联络时断时续,秩序已然崩坏。吾昆仑一脉,虽有心挽天倾,然根基已受侵蚀,内有入魔之仙,外有无穷归墟,若再不果断自保,恐有倾覆之祸,届时,世间将再无仙道火种……
……瑶姬意志曾短暂显化,示警于吾:归墟之劫,本质乃“存在”与“虚无”之争,其根源超乎想象,非单纯武力可解。强如当年神农陛下,亦只能舍身弥补,未能根除。此刻硬撼,不过徒增牺牲,加速沦陷。保留火种,以待天时,或为不得已之策……
……姜尚,尔为人间支柱,当知取舍。九州结界,乃汝等心血,亦是人间自强之证。然此结界,护得一时,护不了一世。真正的希望,在于尔等自身,在于寻回人族失落的“锚点”……九鼎之事,昆仑已无力插手,一切……靠你们自己了……
……封山之后,昆仑将隐于时空裂隙,与世隔绝。非是畏战,实为存续。望汝等……好自为之,若他日纪元更迭,新天地开辟,或许……还有再见之期……
玉简中的信息到此戛然而止,那冰冷的触感和西王母最后话语中深藏的无奈与决绝,让赤岳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连昆仑……都选择了放弃吗?
画面中那些仙境崩塌、金仙陨落的景象,以及瑶姬意志那充满忧虑的警示,都明白无误地告诉他,昆仑并非畏战,而是面临着自身存亡的危机,以及一种对劫难本质更深层次的、无力回天的判断。
“存续火种……以待天时……”赤岳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心中五味杂陈。他能理解昆仑的决定,在绝对的力量差距和根源性的侵蚀面前,保存实力或许是最理智的选择。但这理智,对于正在苦苦挣扎、将希望寄托于仙神援手的人间而言,是何等的残酷与绝望!
姜尚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陛下法旨中提及的‘锚点’,与禹王石碑的警示不谋而合。九鼎,或许就是人族立足于这‘虚无’浪潮中的‘锚’。昆仑封山,斩断了我们最后的外部依靠,但也彻底断绝了我们侥幸的心理。从此,人族命运,唯有握于人族自己手中!”
他看向赤岳,目光前所未有的锐利与坚定:“赤岳,寻找九鼎,已不仅仅是定地脉、抗归墟,更是要证明——即便神佛隐退,仙山封闭,我人族凭借自身的智慧、勇气与传承,亦能在这浩劫中,争得一线生机,定义自身的‘存在’!”
赤岳迎着姜尚的目光,心中的迷茫与悲凉渐渐被一股更加沉重、也更加坚定的责任感取代。是啊,依靠外力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从此刻起,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只有脚下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以及血脉中传承不灭的薪火。
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身体的虚弱,掀开身上的薄被,稳稳地站在了地上。
“太师,我明白了。”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透着一股破而后立的坚韧,“无需三日,我今日便出发!昆仑封山,于我何干?我之道,在脚下,在我族延续之路上!”
姜尚看着他眼中燃烧的斗志,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好!我便让南宫适即刻点齐人手,备好物资。你……先去与云翎告别吧,它为了助你,损耗亦是极大,需在结界内静养恢复,无法随你同行了。”
赤岳这才注意到枕边的云翎,它正用那双乌熘熘的眼睛望着他,眼中充满了不舍与担忧。他俯身,轻轻抚摸着云翎有些暗澹的羽毛,低声道:“小家伙,谢谢你。留在这里,好好恢复,等我回来。”
云翎用喙轻轻蹭了蹭他的手指,发出一声依恋的低鸣。
片刻之后,太师府门前。
南宫适亲自挑选的二十名百战悍卒肃立一旁,虽甲胄染血,伤痕未愈,但眼神锐利,杀气内敛。另有三位修士站在前列,一位是擅长土遁与地脉感知的中年道者,一位是精通疗伤与炼丹的女冠,还有一位则是手持罗盘、对阵法结界颇有研究的年轻阵师。
姜尚将一枚储物戒指交给赤岳,里面备足了丹药、符箓、灵石以及一些可能用到的奇物。
“此行前路未卜,凶险异常。第一站,可往轩辕之墟。”姜尚最后叮嘱道,“据古老传说,黄帝铸鼎于荆山,其地或许留有线索。切记,凡事谋定而后动,保全自身,方有未来。”
赤岳郑重接过戒指,戴在手上,对着姜尚深深一揖:“太师保重,西岐……就拜托您了!”
说完,他不再犹豫,转身,带着小队人马,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向九州结界的边缘。
当他踏出结界光罩的那一刻,一股远比结界内阴冷、混乱、充满恶意的气息扑面而来,天空是压抑的暗红色,大地龟裂,草木枯败,远处隐约传来凄厉的鬼哭与不详的魔吼。
赤岳回头,最后看了一眼结界内那虽然残破却依旧存留着秩序与生机的西岐城,然后毅然转身,面向那无边无际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黑暗。
前路漫漫,危机四伏,仙神隐退,希望渺茫。
但他脚步未停。
因为他知道,在他身后,是无数期盼的眼睛;在他心中,是地皇血脉传承的守护之责;在他前方,是必须寻回的、关乎人族存续的……希望之火。
他的旅程,真正开始了。在这归墟笼罩的纪元里,以凡人之躯,行神只未尽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