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殿
曲应策端坐于御案之后,面色沉静如水,仿佛那场惊心动魄的追逐与内心的滔天巨浪从未发生过。
他手中的朱笔稳健而迅速地在奏章上批阅,处理着仿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政务,整个人透着一股近乎麻木的冷血与效率。
他头也未抬,声音冰冷地响起,打破了殿内的沉寂:“慕容笙……”
如同影子般侍立在一侧的肖黎立刻躬身回禀:“回陛下,慕容将军脊椎和左腿伤势颇重,目前正在慕容家京郊别院闭门调息。”
曲应策批阅的朱笔微微一顿,语气平淡无波:“再给他三天时间。”
肖黎闻言,忍不住抬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劝谏:“陛下,慕容将军如今的伤势,实在不宜长途跋涉,恐落下病根……”
他自己动的手,知道那伤到底有多重!
曲应策终于抬起眼,目光如冰刃般扫过肖黎,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擅离职守,本就是死罪。朕留他性命,已是开恩。”
肖黎心中一凛,深知再多言无益,只得缓缓应道:“……是,臣明白。”
曲应策不再看他,转而问道:“韩霖那边,有什么消息?”
肖黎收敛心神,回道:“韩霖应该快抵达苍原战场了。”
“谢家军现状如何?”
“据最新军报,谢元帅确实在战中受伤,但并无性命之忧,仍在主持军务。傅擎苍将军所率新军,已奉命前移二十里驻防。夏国军队在夺取苍原城后,目前并无新的军事动作,似乎在观望。”
曲应策挑了挑眉,天生的政治嗅觉让他隐隐感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仿佛有什么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他沉声道:“继续探,有任何异动,立刻来报!”
“是!”肖黎拱手领命。
稍作停顿,肖黎又试探着开口:“陛下,关于傅擎苍之女傅绿水……一直软禁在宫中偏殿,该如何处置?”
曲应策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狠厉:“她既然有胆量做出这样诛九族的事情,就该想到会有什么下场。先关着,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肖黎考虑的更为周全,低声道:“可是……傅擎苍那边,时日一长,恐怕会有所察觉。毕竟……傅将军也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曲应策嗤笑一声,带着几分嘲讽:“她以为先帝重用她父亲,她就能成为下一个谢天歌?朕绝不会允许大雍再出现第二个撼动皇权的‘谢家军’!”
肖黎似乎还未完全理解帝王更深层的意图。
曲应策冷冷解释道:“朕已密令韩霖,做最坏的打算。若局势所迫,谢家军真的被兼并重组为‘神策军’,朕要的,是核心兵符的直接掌控权!” 他目光锐利,“届时,即便傅擎苍依然是名义上的统领,实际的调兵遣将之权,必须牢牢握在朕的手中!”
肖黎顿时明白了。先帝的布局,是让傅擎苍统领新军,听命于新帝,属于君臣之间控制,无论新帝是谁这种控制都是存在的。
而陛下要的,是他本人越过将领,对军队核心权力的直接、绝对的控制!
如果兵权被如此牢牢攥在皇帝手里,那么即便将来皇权异位,即便他真要动傅绿水,傅擎苍也绝无可能像昔日谢家那样对他构成威胁。
“北疆那边,”曲应策将话题转向另一边,“赫连誉随叶无赦回去了。看来,北疆王庭接下来要热闹一阵子了。” 他眼神深邃,“叶无赦既然决定保赫连誉上位,必然会重掌兵权。他若掌兵……慕容笙就必须在北疆边境。”
这番话,既毫不掩饰地流露了将情敌放逐边关的私心,也包含了对未来战略格局的冷静考量。
就在这时,苏公公脚步匆匆地入内禀报:“陛下,齐宣公公在殿外求见!”
这一声通报,让曲应策和肖黎都感到十分意外。这个在先帝驾崩后便如同人间蒸发一般的老太监,竟然会主动出现在承乾殿!
曲应策蹙眉,沉声道:“请他进来。”
苏公公领命退下。曲应策对着肖黎微微摆了摆手,肖黎会意,身形一闪,便隐入了殿内的阴影之中。
片刻后,苏公公引着一位身着黑色斗篷、身形佝偻的老人缓缓走入殿内。老人放下罩头的兜帽,露出了那张布满皱纹、却让曲应策无比熟悉的脸——正是消失已久的先帝心腹,齐公公!
“老奴齐宣,参见陛下!” 齐公公躬身行礼,声音沙哑却沉稳。
曲应策看了一眼苏公公,苏公公立刻示意殿内所有侍立的宫人全部退下,并紧紧关闭了沉重的殿门。
殿内只剩下君臣二人(以及暗处的肖黎)。曲应策目光如炬,直接开口:“齐公公不会无缘无故现身。所为何事,直言吧。”
齐公公脸上露出一丝似是欣慰的笑容:“陛下不愧是先帝亲选的继承者,心思通透,洞察分明。”
曲应策放下朱笔,身体微微后靠,做出倾听的姿态。
齐公公微笑道:“老奴今日前来,是想提醒陛下一件事。先帝驾崩前,曾与陛下说过——谢家女,不能为后。”
曲应策眼神一冷,语气强硬:“她已是朕的皇后了。齐公公待要如何废了朕?” 他眼中充满了自信与果决,以他如今掌控的力量,他有足够的底气说这话。
齐公公反而微笑着摇了摇头:“陛下登基以来,行事果决,颇有先帝之风,这帝王做得极好。老奴为何要想着废了陛下?”
曲应策立刻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他蹙眉追问:“那你意欲何为?”
齐公公收敛了笑容,语气平淡,却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机:“老奴是来提醒陛下,老奴自然不会对陛下如何。但若陛下执意要立谢氏为后……老奴不介意替陛下,除掉这个‘障碍’。”
话音落下的瞬间,曲应策猛地从龙椅上弹了起来!眼中迸发出骇人的杀意,厉声喝道:“你敢!”
几乎在同一时间,隐在暗处的肖黎如同鬼魅般现身,冰冷的长剑已然架在了齐公公的脖颈之上,剑气森然!
然而,面对颈侧的利刃,齐公公却没有半分惊慌,反而镇定自若地回道:“陛下以为,谢小姐那一身伤是如何来的?”
曲应策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怒:“竟然……是你?!”
齐公公依旧面带微笑,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先帝遗愿,要陛下做一个冷血无情的帝王,心中不能有柔软的‘情丝’。如果陛下自己下不了手……那就由老奴来替陛下,将这根不该有的‘情丝’,彻底拔除吧。”
曲应策袖中的手捏得咯咯作响,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你……就不怕朕现在立刻杀了你吗?!”
齐公公闻言,竟然低低地笑了起来,“老奴活着,尚且还能约束着先帝留下的那支‘崇龙暗卫’。若老奴今日死在这里……呵呵,那他们从此便只剩下唯一的一项任务——不惜一切代价,刺杀谢家女。至死方休。”
“你……!” 曲应策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席卷全身,这是他登基以来,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受制于人的束缚!
齐公公看着帝王脸上变幻的神色,语气缓和了些,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仁慈”:“陛下放心,老奴也是看着谢小姐长大的,若非万不得已,老奴也不愿伤她性命。老奴再给陛下一个月的时间考量。若一个月后,谢氏女依然位居中宫……那就休怪老奴心肠冷硬了。”
他说完,竟不再多看曲应策一眼,缓缓转身,步履从容地向着殿外走去。
曲应策死死盯着他佝偻的背影,手几次抬起,又几次放下,最终,还是没有下达拦截的命令。
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齐公公消失在殿门口,留下一个巨大的、充满不确定性的危机阴影,沉沉地压在了他的心头。
这盘棋,似乎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和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