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查完丞相府后,苦楝一时发觉这“文祸”简直不要太烧脑,就算知道罪魁祸首是谁,但依旧查不出半分有点实际作用的线索,主要是,查来查去,翻阅了无数文书,不管是官府文书,还是宫廷藏书,都没有那什么三尸蛆的半分影子,不觉生出一种错觉——
难道李珞在骗他?
苦楝不能排除这个猜想,却也入不了后宫找李洛确认……
“对啊!查来查去,也就皇宫没去看过……皇宫不是旨外之地,说不定线索就在那里呢!”
苦楝一砸拳,对着面前的空气说道。
然而,想法是好的,但现实却很残酷。
精明的桓央帝早就料到了苦楝会来,已经安排王太监在宫中带人盘查了。
当然,王太监是个托,王太监带的人虽然是儒生啊,道士啊,却也是些皇帝的亲信,若真查出什么,想必也不会公之于众的,更何况,苦楝被拒后一问王太监有何发现,得到的却是含糊不清的答案。
“皇宫万丈,经书不尽。查也是需要时间的啊……更何况,现在不也无事发生吗?莫要整得朝野上下,都因为一个莫须有的‘三尸蛆’寝食难安……苦院使,请吧。”
苦楝闻言,自然是十分气愤,但却无法反驳。
他自己也没查出什么东西,甚至不知道是否真的是“三尸蛆”弄出来的“文祸”,甚至,苦楝都开始怀疑是否真的有人刻意把小小的一个精神疾病说严重了,这才让所谓的“文祸”成了一个巨大的乌龙。
总而言之,没日没夜东奔西走的苦楝,这时是越来越不相信“文祸”是否真的存在了,或许真的只是几个偶然的有病之人连着发病了呢?
苦楝只得叹息一声,决定先暂放此事,转而去调查那王杨所言是否为真……
然而……“文祸”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始终萦绕在京城文坛之上,未曾散去。
这毕竟死的都是文人,自然是那些文人最为害怕担心。
就在苦楝与王杨暗中角力、苦苦追寻线索之际,又一桩噩耗传来——翰林院一位以品评书画见长的老学士,昨夜于家中书房突发癫狂,砸毁了多年珍藏的典籍字画,口中胡言乱语,尽是些支离破碎、无人能懂的词句,如今已被家人强行束缚,送入静室看管。
这消息传到天罗院,苦楝兴奋地快要跳了起来,随即立刻带人赶往现场。
这可是他接手的第一案“文祸”案件,说不准能够打破这长达一月的桎梏。
到了现场,苦楝听说了相关事宜——
这位老学士姓周,为人清高,不涉党争,在翰林院中算是个边缘人物,平日里只与笔墨纸砚、古玩字画为伴。
他的疯癫,恰恰印证了“文祸”的无差别与诡异。
周府书房内,一片狼藉。
碎裂的瓷瓶、撕毁的卷轴、倾倒的书籍散落一地,空气中弥漫着墨汁、陈旧纸张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楝已然熟悉的阴冷妖气。至尘道人手持罗盘,指尖符箓闪烁着微光,仔细探查着每一寸空间。
“院使,妖气很淡,但确实存在,与之前几处发现的‘三尸蛆’残留同源。”至尘眉头紧锁,“只是……依旧找不到明显的载体。这些被毁的书籍字画,似乎都只是寻常之物。”
苦楝蹲下身,拾起半片被撕碎的山水画残片,画功精湛,意境悠远,并无任何异常。他又看向那些被砸碎的古董瓷瓶碎片,同样毫无头绪。这妖物藏匿之深,远超想象。
“仔细搜,不要放过任何角落,特别是那些不起眼的东西。”苦楝沉声吩咐。天罗院众人再次展开地毯式搜索,书架被搬开,地毯被掀起,连墙角的缝隙都用特制的探妖针检查过,依旧一无所获。
苦楝站在书房中央,环视这片混乱,心中不免有些焦躁。时间每过去一刻,就可能多一人受害,而他们却始终抓不住这妖物的尾巴。难道真如少司命所言,此事牵扯过深,非他所能撼动?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一个略带讶异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咦?此地……好生热闹。”
苦楝猛地回头,只见谢不羁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书房门口,依旧是那身不起眼的黑袍,脸上带着几分好奇,正探头向里张望。他就像一缕捉摸不定的风,总在不经意间出现。
“谢小友?”苦楝心中一动,迎了上去,“你怎么会在此地?”
谢不羁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路过,闻到些有趣的味道,就过来看看。看来,苦院使又遇到麻烦了?”他目光扫过狼藉的书房,鼻翼微微翕动,仿佛在空气中捕捉着什么。
苦楝此刻也顾不得探究他为何总能“恰好”出现,直言道:“正是。又一位翰林学士遭了‘文祸’,我等在此搜查良久,却找不到那‘三尸蛆’的藏身之处。小友既来,可有发现?”
谢不羁没有立刻回答,他慢悠悠地踱步走进书房,避开地上的碎片,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一寸寸地扫过房间。他时而俯身嗅了嗅被撕毁的书页,时而用手指轻轻敲击书架隔板,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墙角一个不起眼的、被摔裂的紫檀木笔筒上。
那笔筒做工精巧,即便裂开,也能看出原本价值不菲。里面散落出几支损坏的毛笔和一些杂件。
谢不羁走过去,蹲下身,并没有去碰那些毛笔,而是小心翼翼地拨开碎片,从笔筒内部的残骸中,拈起了一小撮几乎与木屑混为一体的、极其细微的暗黄色粉末。他用指尖捻了捻,又凑到鼻尖闻了闻,眉头微挑。
“苦院使,请看此物。”他将那撮粉末递到苦楝面前。
苦楝凝神看去,那粉末毫不起眼,若非谢不羁指出,他根本不会注意到。“这是何物?”
“若我所料不差,此乃‘定神香’的残烬,而且是品质极佳的那种。”谢不羁解释道,“读书人常用此香宁神静气,辅助思考。这本不稀奇,稀奇的是……”
他顿了顿,指着那裂开的笔筒内部一个极其隐蔽的、仅有小指粗细的暗格:“这香,并非在香炉中焚烧,而是藏于这笔筒的暗格之内,通过某种极其细微的孔洞,缓慢释放香气。若非笔筒摔裂,恐怕谁也发现不了。”
苦楝闻言,心中猛地一震!他立刻接过那撮粉末,仔细感知,果然,在那极其淡雅的残留香气之下,他捕捉到了一丝与三尸蛆同源、却更加隐晦、几乎与香气融为一体的阴冷妖气!
“这香……有问题!”苦楝豁然开朗,“三尸蛆并非直接藏匿在书籍中,而是依附在这‘定神香’上!随着香气的散发,无形中侵蚀接触者的神魂!”
“正是如此。”谢不羁点点头,语气依旧轻松,却语出惊人,“而且,以此香制作之精良,藏匿之巧妙,绝非那等浑浑噩噩、只凭本能行事的低阶妖物所能为。这背后……定然有精通此道,且能接触到这些清贵学士日常用度之人,在暗中操控。”
他看似随意地补充道:“山林里的野兽捕猎,尚且懂得利用环境伪装,设置陷阱。这京城里的‘猎人’,手段倒是更精巧些,懂得借‘风雅’之名,行魑魅之事。只是不知,这供香之人,是妖,还是……披着人皮的鬼?”
谢不羁的话,如同惊雷般在苦楝脑海中炸响!
借“风雅”之名,行魑魅之事!披着人皮的鬼……
一直以来,他都下意识地将“文祸”归咎于妖族的渗透与阴谋,却从未深思,在这大央朝堂内部,是否有人与之勾结,或者……干脆就是有人在利用妖物,达成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这定神香来源隐秘,制作精巧,绝非寻常市面可得。能将其悄无声息地送入各位翰林学士的书房,并且以如此隐蔽的方式使用,必然是对他们的习惯、喜好乃至书房布局都极为了解之人。这绝非外来妖族能够轻易做到的。
有鬼…内鬼!大央朝廷内部,有身份不低的人,在配合甚至主导这场“文祸”。
这个念头让苦楝脊背发凉。若真如此,那“文祸”的目的,就不仅仅是制造几个疯癫的学士那么简单了!其背后所图,恐怕更为骇人。
“多谢小友指点!”苦楝对着谢不羁郑重一揖,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感谢。若非他眼光毒辣,心思缜密,发现了这几乎被忽略的细节,并点出关键,自己恐怕还在书籍字画中打转。
谢不羁摆摆手,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举手之劳。看来苦院使已有头绪,那在下便不打扰了。”说完,他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苦楝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心中对这个神秘少年的警惕与好奇更重了几分。此人看似闲云野鹤,实则洞察力惊人,每每在关键时刻出现,寥寥数语便能切中要害。他究竟是谁?目的何在?
但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
苦楝立刻收敛心神,将注意力放回眼前的案件上。
“至尘,立刻追查这‘定神香’的来源!重点排查宫内御药房、京城各大知名香铺,以及……可能与各位学士交好、时常馈赠文房雅玩的官员或世家!”苦楝迅速下令,眼神锐利。
“是!”至尘领命,立刻带人行动。
苦楝则蹲下身,仔细检查那裂开的紫檀木笔筒。他发现这笔筒做工极为考究,暗格机关巧妙,绝非俗物。
他询问周府家人,得知此笔筒乃是数月前,一位与周学士颇有交情的同僚所赠,言是得了两块好料,请名匠打造了一对,分其一赠与周学士赏玩。
而那位赠笔者,赫然是礼部的一位员外郎,姓赵,平日亦以风雅自居,与多位“文祸”受害者都有往来……
线索,终于清晰地指向了朝廷内部。
苦楝心中既感振奋,又觉沉重。振奋的是,“文祸”一案终于取得了实质性突破;沉重的是,这背后牵扯出的,可能是盘根错节的朝堂势力与更加黑暗的阴谋。
他站起身,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知道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他要面对的,将不仅仅是隐藏的妖物,更是那些潜伏在人群之中、道貌岸然的“人鬼”。
天罗院的刀,这一次,不一定要快,但必须要斩得更准,更深。
苦楝提起佩刀,背起长枪,吩咐好属下保护好现场后便往屋外走去。
他盼望已久的线索,此刻终于要来了,而他的下一个目标则是那礼部的赵员外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