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刚拐过橡皮山,林晚星突然“嗷”一声坐直了,手在帆布包里掏来掏去。程野正盯着窗外掠过的经幡走神,被她这动静吓了一跳,手肘差点撞翻秦砚腿上的青稞酒瓶。
“咋了?镯子又作妖了?”程野伸手去摸她手腕,银镯子安安静静贴着皮肤,只是内侧的“林”字在夕阳下泛着暖光。
“不是镯子——”林晚星把包底朝天抖了抖,半包奶糖滚出来,滚到座椅缝里,“我的日记本!忘在租车铺柜台了!”
秦砚正用牙咬开酸奶盖,闻言差点把奶皮吸进气管:“就是夹着槐树叶那张?”
“不然呢!”林晚星急得直拍大腿,帆布鞋底在脚垫上蹭出沙沙声,“最后一页还有咱们合照呢!老板擦桌子的时候会不会给扔了?”
程野突然拍了下司机座椅后背:“师傅,麻烦掉头!”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他们仨,操着浓重的青海口音笑:“小姑娘心咋这么细?一本本子值得跑回头路?”
“那上面记着密码!”程野随口胡诌,眼睛却瞟着林晚星泛红的眼角——他知道那本蓝色封皮的日记本对她多重要,从归墟河开始,她就没离过身,连洗澡都要放在洗漱台上。
出租车在盘山路上打了个大弯,林晚星突然指着窗外“嘘”了声。夕阳把山影拉得老长,租车铺门口的老槐树下,站着个穿藏服的身影,手里正举着本蓝色的本子晃,辫梢的银饰在风里叮当作响——是刚才送铁皮饼干盒的小姑娘。
“她在等咱们!”林晚星推开车门就跑,帆布鞋踩在碎石路上硌得慌,却跑得飞快,像踩着格桑花的花瓣。
小姑娘看见她就笑,两颗小虎牙闪着光,把日记本递过来:“秦奶奶说你肯定会忘东西,让我在这儿等半小时。”她往程野身后躲了躲,指着他手里的青稞酒瓶,“奶奶还说,让这个皱眉头的叔叔少喝点,晚上会做梦。”
程野刚要皱眉,又硬生生松开:“你秦奶奶……现在在哪儿?”
“在花海底下打盹呢。”小姑娘从怀里掏出个布偶,是用格桑花瓣拼的小人,穿着白裙子,“她说等你们明年带青稞酒来,就把这个给你们。”布偶的手缝里还夹着片槐树叶,跟程野裤脚上沾的那片纹路一模一样。
林晚星翻开日记本,最后一页的合照突然清晰了——秦晚星的脸不再被格桑花挡住,眉眼弯弯的,跟林晚星有三分像,只是嘴角多了颗小小的痣。照片边缘多了行娟秀的字:“傻丫头,下次可别丢三落四了。”
“是秦晚星的字迹!”林晚星指尖抚过纸面,突然摸到照片背面有硬物,翻过来一看,是张火车票,日期是明年7月15日,终点站是青海湖站,座位号是三人连座。
程野突然注意到小姑娘的布鞋上沾着暗红泥渍,形状跟林晚星鞋底的格桑花印子能对上。他刚要开口,租车铺老板端着个搪瓷缸子出来,缸子里飘着槐花香:“丫头,尝尝我新泡的花茶?”
林晚星刚接过来,就被烫得缩回手,缸子在程野手里转了个圈,稳稳当当没洒出半点。老板拍着大腿笑:“我就说嘛,这小伙子看着凶,其实比谁都稳当。”他突然压低声音,往西边指,“刚才看见秦工了,在黑马河乡的石桥上钓鱼呢,钓线甩得比谁都远。”
秦砚差点把酸奶盒捏扁:“我爷?他穿啥颜色的衣服?”
“藏青色的中山装,袖口磨破了边。”老板往程野车筐里塞了袋炒青稞,“他说你小时候总偷他口袋里的炒青稞,现在还爱不爱吃?”
秦砚往嘴里倒了一把,眼泪突然掉下来——炒青稞带着淡淡的奶香味,跟他记忆里爷爷口袋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小姑娘突然拽拽林晚星的袖子,指着天边:“快看!”火烧云正往青海湖的方向飘,像谁在天上铺了条红毯子,毯子边缘镶着圈粉白色,是格桑花的颜色。
“是秦晚星在送咱们!”林晚星举起日记本,想把这景象拍下来,却发现相册里自动多了张照片——秦守山坐在石桥上钓鱼,身边蹲着个穿白裙子的姑娘,正往他鱼桶里扔格桑花,远处的湖面上漂着个红气球,写着“砚之收”。
程野突然觉得裤兜沉甸甸的,掏出来一看,是串钥匙,上面挂着个槐树叶形状的吊坠——是刚才在后备箱摸到的,当时没在意,现在才发现钥匙齿纹跟溶洞里的青铜锁能对上。
“老板,这钥匙……”
“秦工留的。”老板往杂货铺里喊了声,胖老板娘端着个砂锅出来,里面咕嘟咕嘟炖着什么,飘出股炕锅羊肉的香味,“他说你们肯定会回头取东西,让我把这个给你们。锁在黑马河乡的老油坊里,里面有好东西。”
林晚星突然捂住鼻子:“这味儿……跟保温袋里的一模一样!”
“就是一锅炖的。”老板娘笑着往砂锅里撒孜然,“秦工昨天就交代了,说有三个娃娃要走回头路,得给他们加两斤洋芋片。”她往林晚星手里塞了双筷子,“快尝尝,凉了就不好吃了。”
程野刚夹起块羊肉,手机突然震了震。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张照片:归墟河的河面上漂着个香皂盒,母矿碎块在水底闪着光,旁边游着条银鱼,鱼鳞上映着格桑花的影子。发件人备注是“守河人”。
“是我太奶奶!”林晚星抢过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划来划去,“她肯定在河底看着咱们呢!”
小姑娘突然指着程野的帆布鞋笑:“叔叔,你的鞋带开了。”
程野低头系鞋带,看见鞋跟处沾着片槐树叶,叶脉上渗着点暗红的泥渍,跟租车铺老板手腕上的疤形状一样。他刚要问,小姑娘已经蹦蹦跳跳跑远了,辫梢的银饰在夕阳里划出金线,消失在格桑花海尽头。
“她怎么走得这么快?”秦砚啃着羊骨头含糊不清地问。
“不快咋叫追风的丫头。”老板收拾着砂锅,“秦工年轻时候也这样,追着格桑花海跑,能从黑马河跑到青海湖。”他突然往程野手里塞了个军用水壶,“灌满了,老油坊那边没处打水。”
水壶刚碰到手心,林晚星突然“哎呀”一声。银镯子突然发烫,在手腕上转出个圈,把她的影子投在地上——影子后面跟着个白裙子的轮廓,正对着她摆手。
“秦晚星在跟咱们告别!”林晚星举着镯子转圈,影子在地上舞成朵格桑花,“你看你看,她的裙摆上还有奶糖渍!”
程野把水壶往车筐里放,突然发现母矿碎块在香皂罐里转得飞快,把阳光折成细碎的光,落在林晚星的发梢上,像撒了把星星。他掏出手机想拍,却在相册里看见张新照片:三个人坐在老槐树下啃羊肉,秦守山蹲在旁边添柴,秦晚星正往林晚星碗里夹洋芋片,照片角落的日期是2013年7月15日。
“这是十年前?”秦砚的筷子掉在地上,“我爷那时候……”
“时间哪分什么前后。”老板捡起筷子擦干净,“秦工说,只要记着人,就能在时光里碰面。”他往西边看,黑马河乡的方向亮起盏灯,像颗星星落在地上,“快走吧,再晚油坊就关门了。”
赶到老油坊时,天已经擦黑了。土坯墙爬满了牵牛花,门是老式的铜锁,程野把钥匙插进去,“咔哒”一声就开了。院子里堆着晒干的油菜籽,空气里飘着股清香味,混着淡淡的槐花甜。
“秦工说的好东西在哪儿?”林晚星举着手机照明,光柱扫过墙角的木箱,突然停住——箱子上坐着只黑猫,正舔爪子,爪子上沾着奶糖渣。
“这猫……”程野突然想起租车铺门口总卧着只黑猫,当时懒得在意,现在才发现它脖子上挂着个小牌子,刻着个“砚”字。
黑猫看见秦砚就跳下来,用脑袋蹭他的裤腿,把他往地窖口引。秦砚掀开地窖门,一股冷气混着槐花香涌上来,手机光照下去,楼梯上摆着盏马灯,灯芯还亮着,像刚被人点过。
“有人来过!”林晚星扶着墙往下走,帆布鞋踩在木楼梯上吱呀响,“你听,下面有声音!”
是水滴声,滴滴答答的,像归墟河底的暗涌。走到地窖底,手机光突然扫到个铁架子,上面摆着排玻璃瓶,里面泡着格桑花,花瓣在液体里轻轻晃,像在呼吸。
“这是……”林晚星拿起最上面的瓶子,标签上写着“2013年春”,下面还有行小字,“晚星种的第一茬花”。
秦砚突然指着架子最底层——那里放着个铁皮饼干盒,跟小姑娘给的那个一模一样,只是这个盒子上贴满了邮票,盖着黑马河乡的邮戳,最早的那个是1975年7月16日。
“是我爷寄的信!”秦砚的手抖得厉害,刚打开盒子,突然从里面掉出个银镯子,跟林晚星手上的那个凑成了一对,内侧刻着“归墟”和“秦”字。
“一对的!”林晚星把两个镯子并在一起,接口处严丝合缝,像天生就该是一双,“你看,花纹能拼出朵格桑花!”
程野突然注意到架子后面的墙上挂着幅画,是青海湖的全景,画角有个小小的签名——秦晚星。画的背面钉着张纸条,是秦守山的字迹:“等砚之来,就把画摘下来挂在他房里,让他知道奶奶多会画画。”
黑猫突然跳上架子,用爪子扒拉最右边的瓶子。林晚星把瓶子倒过来,掉出个卷起来的纸筒,展开来是张地图,标注着青海湖边的山洞,旁边写着“母矿碎块藏在这里,留给晚星的后人”。
“母矿碎块不是在香皂罐里吗?”林晚星突然想起什么,往程野车筐里看,香皂罐还在,只是母矿碎块不知何时变成了两块,在罐底转着圈,像在跳舞。
“原来有两块。”程野把碎块倒在手心,它们突然贴在一起,发出嗡的一声,在地窖里投出片光,照得墙上的影子动起来——秦守山正往墙上钉画,秦晚星在旁边递钉子,两个人的影子在光里依偎着,像两棵并排的老槐树。
秦砚突然从铁盒里抽出封信,信纸泛黄,上面的字迹却清晰:“晚星今天教我叠纸船,说要让船载着格桑花种子漂到下游去。她说等有了孙子,要带他来看花海,还要告诉他,归墟河的水其实是甜的,因为混着奶糖的味道。”
“归墟河的水……”林晚星突然想起在溶洞里喝的河水,当时没觉得,现在回想起来,确实带着点淡淡的甜,“原来不是错觉!”
黑猫突然喵了一声,往地窖口跑。三个人跟着往上爬,刚到院子里,就看见胖老板站在月光里,手里提着个保温桶,里面飘出青稞酒的香味。
“秦工说你们肯定会来这儿。”老板把酒倒进粗瓷碗,“他年轻时总在这地窖里酿酒,说要等孙子来了,陪他喝三碗。”
秦砚端起碗一饮而尽,辣得直哈气,眼里却笑出了泪:“我爷的手艺……比超市买的好喝!”
老板突然往程野手里塞了个布包,沉甸甸的:“秦工说这个给你,说你总皱眉头,得靠这个压惊。”打开一看,是块槐木牌子,刻着个笑脸,嘴角翘着小尾巴,跟黑马河乡指示牌上的一模一样。
“这是……”
“守河人的护身符。”老板指着牌子背面的纹路,“跟归墟河底的记号能对上,戴着它,走夜路不撞邪。”他往东边看,青海湖的方向泛着鱼肚白,“天快亮了,你们该真的走了。”
回去的路上,林晚星靠在程野肩膀上打盹,银镯子在他胳膊上硌出个浅浅的印子,像朵小小的格桑花。秦砚在后排翻那盒信,时不时笑出声,又突然捂住嘴,怕吵醒林晚星。
程野摸出那个槐木牌子,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他想起老板最后说的话:“秦工说,归墟河的门虽然关了,但只要有人记着,就永远有回去的路。”
手机突然震动,是条陌生短信,只有一张照片:青海湖的日出染红了湖面,秦守山和秦晚星坐在湖边,手里举着格桑花,照片下面写着行字:“我们在春天等你们。”
程野把照片设成屏保,转头看林晚星。她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小扇子,嘴角微微翘着,像在做什么美梦。车窗外的格桑花海在月光里轻轻摇,像谁哼着古老的歌谣。
后备箱里的格桑花种子突然发出沙沙声,程野透过后视镜看,种子袋上的纸条在风里飘,露出后面的字:“记得种在朝南的窗台,它们喜欢晒太阳。”
他突然想起租车铺老板塞给他的炒青稞,摸出来往嘴里倒了一把。淡淡的奶香味在舌尖散开,混着青稞的清甜,像有人在耳边轻轻说:“路上小心,我们在这儿等你们。”
林晚星突然咂咂嘴,往他怀里钻了钻:“程野,明年……咱们带两箱青稞酒好不好?”
“好。”程野把她搂紧了些,槐木牌子在手心微微发烫,“再给你买两斤奶糖,让你吃到蛀牙。”
秦砚突然从后排探过头,举着张照片:“快看!这张有你太奶奶!”照片里的戴银镯子姑娘正往秦守山手里塞日记本,跟林晚星现在的动作一模一样。
林晚星揉着眼睛笑,银镯子在晨光里闪了闪,映出三个人的影子,紧紧靠在一起,像老槐树下依偎的树干。
车窗外的风里,似乎永远飘着奶香味,混着槐花的甜,跟着车轮一路向前,却又像在说——我们从没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