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一块浸透了浓墨与未知恐惧的巨大绒布，沉甸甸地笼罩着镇北王府的每一个角落。书房内，儿臂粗的牛油大蜡在精铜灯台上静静燃烧，跳动的火苗将萧无痕与凤九歌的身影投映在身后的书架与墙壁上，拉长、扭曲，仿佛预示着前路的诡谲与不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白日里心湖泛舟残存的那一丝微弱暖意与片刻宁静，早已被谢云舟信中关于“新月夫人”真实身份那石破天惊的消息冲击得七零八落，消散无踪。此刻，这间灯火通明的书房，仿佛成了风暴眼中唯一短暂维持着寂静，却无时无刻不在酝酿着更大动荡与撕裂的核心。
萧无痕指间依旧拈着那页来自苗疆、仿佛重逾千钧的信笺，薄薄的纸张被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捏得微微变形，边缘泛起细密而脆弱的褶皱。他那张惯常冷峻如山岩的脸上，此刻更是覆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寒霜，眉宇紧锁成一道深刻的刻痕，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锐利如鹰隼的光芒反复切割着信纸上的每一个字，仿佛要从中剖析出更多隐藏的、令人骨髓都发冷的阴谋信息。前任苗疆圣女——这不仅仅是一个叛逃者的名号，它代表着传承了数百年、诡谲莫测、防不胜防的古老秘术，代表着对人心、对蛊毒、对自然阴力那近乎神鬼般的恐怖掌控力，更意味着苏清婉背后所依仗的势力，其图谋可能早已超越了寻常的权欲争夺，涉足了更为幽暗、更为禁忌、足以动摇王朝根基的恐怖领域。北戎之行，原本的核心是为了探寻解除“赤血菩提”的希望与那时空异常的真相，如今看来，却更像是一脚踏入了由这位精于幻术与蛊毒的绝顶高手精心编织、遍布致命毒刺的罗网之中，每一步都可能踩中精心伪装的陷阱，万劫不复。
“必须去。”
萧无痕的声音骤然打破了书房内几乎要凝固的空气，低沉，沙哑，仿佛被粗糙的砂石磨过，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任何质疑与动摇的绝对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是冰冷的铁锥，狠狠砸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铿锵而沉闷的回响。他的目光终于从那份带来无尽压力的信纸上抬起，穿透虚掩的窗棂，投向北方那片无边无际、被风雪、荒漠与神秘传说笼罩的黑暗疆域，仿佛他的视线已经跨越了千山万水，看到了那片即将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土地。“北戎禁地，必须探明。这‘新月夫人’……无论她是谁，藏得多深，编织了怎样的迷局，都必须将她彻底揪出来，斩断其爪牙。”这不仅是为了解除他体内那日益蠢动、如同附骨之疽的“赤血菩提”之毒，更是为了斩断这可能蔓延至整个天下、荼毒兆亿黎民的巨大毒瘤。他身为镇北王，守护的不仅仅是那道冰冷的边境线，更是这线后万里山河的安宁，是无数百姓的身家性命与赖以生存的土地。
凤九歌静立一旁，素白的衣裙在跳跃的烛光下泛着柔和而坚韧的光泽，与她此刻凝重如铁的心境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对比。她迎着他冷冽而决然的目光，没有丝毫的退缩与怯懦，清丽绝伦的容颜上是一片与他同调的沉静与破釜沉舟般的决然。“使团是现成的掩护。”她接口道，声音清晰而冷静，如同幽谷中涤荡而出的清泉，带着一种能安抚焦躁、厘清思路的力量，“苏清婉能利用身份之便混入北戎使团，我们亦可效仿，甚至做得更为隐蔽。伪装成前往北戎贸易的小型商队，尾随其后，既能隐匿行踪，避开各方耳目，也能在必要时，伺机探听关于使团内部、尤其是苏清婉和那位‘圣女’的确切动向。若能设法联系上我们早先布设在使团内、或北戎王庭附近的暗桩，获取更多关键情报，此行便能多几分把握，少几分盲动。” 她的分析条理分明，层层递进，既点明了利用现有条件的最佳可行性，也提出了进一步获取情报、扭转信息劣势的可能性，展现出了在与他并肩面对滔天巨浪时，那不可或缺的缜密思维与战略眼光。
萧无痕微微颔首，深邃眼眸中闪过一丝对她的判断与急智的认可。他骤然转身，步履沉稳如山岳移动，走向悬挂在书房正中央的那张巨大的、描绘详尽的羊皮地图。地图上，代表着北戎的广袤区域被涂以深沉的灰褐色，连绵起伏的山脉如同巨兽蛰伏的冰冷脊梁，广袤无垠的荒漠与极寒之地则标注着令人望而生畏的古老符号，而那片被称为“禁地”的核心区域，更是被一圈暗红色的、仿佛未干血渍的朱砂狠狠勾勒，仿佛一张正在缓缓张开、择人而噬的深渊巨口。他的指尖，带着常年握剑留下的、粗糙而可靠的薄茧，缓缓地、极具压迫感地划过从中原腹地通往北戎王庭的几条蜿蜒曲折、充满艰险的路线，最终带着一种审慎的决断，停留在一条需要绕行部分险峻山脉、看似迂回却更为隐秘的小道标记之上。
“商队规模需严格控制在二十人以内，务必个个都是百战精锐，心思缜密，伪装要彻底，从身份文书、货物来源、到言行举止，皆需做到天衣无缝，无懈可击。”他沉声开口，声音在地图前带着一丝微弱的、如同金铁交鸣的回响，更显凝重迫人，“路线就走这一条。虽多耗费几日脚程，但能巧妙避开几处主要关隘的严密盘查与可能存在的眼线，最大程度减少暴露的风险。至于内应联络……” 他略一沉吟，指尖精准地点在北戎左贤王部落的标记上，那里代表着一定的混乱与可乘之机，“左贤王部落与我们素有私下交易渠道，其部落中亦潜伏着我们早年埋下的暗桩。或可借洽谈一批紧要药材、皮货贸易之名，设法与之接触，传递消息，争取做到里应外合，获取更多北戎内部的真实动向。”
凤九歌凝神静听，目光如影随形般紧随着他指尖在那复杂地图上的每一次移动，脑海中已然飞速勾勒出一幅充满艰难险阻、步步杀机的北上行程图。北戎苦寒，风沙如刀，语言不通，习俗迥异，环境之恶劣远超中原，更有那传说中有进无出、弥漫着时空扭曲诡异力量的禁地……每一关都是对意志、体力与智慧的极致考验，都是生死悬于一线的鬼门关。然而，她清澈如寒潭的凤眸之中，除了如同实质般的凝重，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向死而生的坚定光芒。既然命运将她们推到了这一步，既然前方是龙潭虎穴、万丈深渊，那么，便唯有勇往直前，用尽所有力气去搏那一线生机！
就在两人围绕着这张决定未来命运的地图，压低声音，细致商议着具体的人选挑选、物资准备清单、特殊情况下使用的联络暗号以及可能遇到的各类突发状况应对之策时——
“砰！砰！砰！”
一阵极其急促、猛烈、几乎带着要摧垮坚实门板之势的敲门声，如同战场之上最为催魂夺魄、象征着死亡降临的战鼓，毫无预兆地、疯狂地炸响在书房门外！那声音里蕴含的焦灼、惊惶与绝望，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撕裂了书房内所有苦心维持的谋划氛围与强行压下的冷静，让人的心弦骤然绷紧至极限，发出即将断裂的嗡鸣！
几乎是同一瞬间，暗一那向来如同冰封湖面般冰冷无波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此刻却染上了前所未有、几乎无法抑制的急迫，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颤抖：“王爷！八百里加急！北境军报！”
八百里加急！
这四个字，如同四道裹挟着北境凛冽寒风、血与火、生与死的惊雷，接连狠狠劈入这间弥漫着阴谋气息的书房，震得萧无痕和凤九歌脸色同时剧变，血色瞬间从脸上褪去！
萧无痕猛地转身，玄色衣袍因这迅猛如猎豹扑食的动作而猎猎作响，带起一阵冷冽刺骨的旋风。他眼中方才还专注于北戎秘辛与“新月夫人”的锐利探究，在刹那间被一种属于三军统帅的、对战场危局与家国存亡本能反应的极致凝重与冰冷杀意所取代。北境，是他半生戎马、枕戈待旦、视若生命的地方，是他麾下三十万镇北军将士用血肉、忠诚与生命铸就的、不容有失的钢铁防线！
“进！” 他的声音比万载寒铁更冷，比出鞘饮血的刀锋更利，带着一种能冻结空气的威严。
书房门被“哐当”一声狠狠撞开，沉重的门板砸在墙壁上，发出如同垂死者最后呻吟般的巨响。一名身披轻甲、却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传令兵踉跄着、如同一个破碎的玩偶般扑了进来。他浑身上下沾满了混合着污泥、暗红发黑血渍与汗水的污迹，轻甲上布满了刀剑劈砍、箭矢撞击留下的累累伤痕，脸上更是被尘土、硝烟与干涸的血迹糊满，唯有一双眼睛，布满了蛛网般狰狞的猩红血丝，眼神里充满了连续多日不眠不休、极限奔驰后的涣散、生理性的泪水与深入骨髓的恐惧。他几乎是凭借着烙印在骨髓里的最后一丝军人本能，“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令人牙酸，仿佛能听到骨骼的哀鸣。双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却依旧用尽最后力气，高高举起一个插着三根染血雉羽、象征着最高等级、最紧急、关系国本安危的牛皮信筒，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仿佛呕出灵魂般的悲鸣与泣血般的控诉：
“王爷！铁壁关……铁壁关危在旦夕！北戎大军主力，在其新任统帅‘狼枭’亲自指挥下，日夜不停，轮番猛攻，攻势如潮，一波猛过一波！关墙……关墙已出现多处巨大裂痕，雉堞损毁严重，多处防御工事化为废墟！守军弟兄们……伤亡……伤亡惨重，已……已超过三成！杜副将……杜将军他……为堵住被巨石轰开的缺口，亲率麾下亲卫队逆着箭雨滚石冲杀，已……已壮烈殉国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烧得通红、滋滋作响的烙铁，狠狠地、反复地烫在萧无痕的心脏之上！铁壁关，北境最为关键的门户，一旦失守，北戎铁骑便可如决堤的洪水，再无阻碍，一泻千里，直捣中原腹地，生灵涂炭！杜副将，那个跟随他多年，战场上勇猛无匹、悍不畏死，私下里却憨厚忠诚、爱兵如子的老兄弟，竟已马革裹尸，血染边关！
传令兵的声音带着战场特有的、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与硝烟气息，混合着绝望与悲愤，在死寂的书房里嘶哑地回荡，他继续用尽胸腔里最后一丝力气嘶吼，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也一同从喉咙里挤压出来：“那‘狼枭’用兵诡诈莫测，狠辣异常，完全不按常理！更可怕的是……是北戎军中藏有妖人邪术！每到夜间，天色彻底暗下，我军将士便……便如同集体中了邪术！有的兄弟说看到无数狰狞的冤魂厉鬼扑来索命，有的听到父母妻儿在耳边凄厉哭嚎，甚至……甚至有不少弟兄，在极致的幻觉中将自己身旁生死与共的同泽袍泽当成了凶神恶煞的北戎蛮子，双目赤红，拔刀相向，自相残杀！军心……军心已然涣散，濒临崩溃边缘！赵参军命末将拼死杀出重围，恳请王爷……速发援兵！铁壁关……真的快守不住了！关在人在，关破人亡啊！”
“狼枭”！诡异的夜间幻觉！惨烈到令人发指的自相残杀！
此前情报中仅仅提及名字的北戎新任统帅，竟在此时，以如此规模空前、手段如此诡谲狠毒的方式，发动了旨在一举摧毁北境防线的猛攻！
萧无痕一步踏前，身形快如鬼魅闪电，几乎是抢夺般从传令兵那颤抖不休的手中抓过了那封仿佛重若泰山、浸染着无数将士鲜血与生命的信筒。他动作迅疾如风，拧开严密密封的筒盖，抽出里面那卷被汗水、血水、泪水和泥土反复浸染、以至于字迹都有些模糊晕开的绢布急报。目光如两道冰冷彻骨、足以撕裂一切伪装的闪电，飞速扫过上面用最简练却最触目惊心的文字描述的、更加详尽、更加惨烈的战况——关墙具体的破损程度与位置、各营兵力触目惊心的损耗数字、敌军各种闻所未闻的攻击方式、以及那令人毛骨悚然、细节丰富的“群体幻觉”现象……越看，他的脸色越是阴沉可怖，如同暴风雨来临前最压抑的乌云，下颌线绷紧如百炼精铁，握着绢布的手指因为极度用力而关节狰狞凸起，泛出失血的青白色，并且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那不是源于恐惧的颤抖，是滔天的怒火在胸腔里疯狂燃烧、咆哮，是眼睁睁看着生死与共的兄弟浴血牺牲、国门即将在自己眼前崩毁的撕心裂肺之痛，更是对敌军使用如此卑劣诡谲、践踏战争底线手段的刻骨铭心之恨！
凤九歌站在一旁，感觉自己的心早已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揪成了一团乱麻，连呼吸都变得无比困难。她看着萧无痕瞬间变得铁青、仿佛笼罩着一层实质般浓烈杀气的脸庞，听着传令兵那字字血泪、如同杜鹃啼血般的控诉，仿佛能凭借这声音，穿越这千山万水的阻隔，亲眼看到铁壁关前那尸积如山、血流成河的修罗场，听到巨石砸落关墙时发出的震耳欲聋的轰鸣、将士们在诡异幻觉中痛苦哀嚎与自相残杀时那令人心碎的金铁交击之声、以及北戎蛮子如同野兽般的疯狂嚎叫。那惨烈到极致、绝望到极致的画面，让她四肢百骸都泛起一阵冰冷的寒意。
【小镜，立刻全力分析急报中描述的‘夜间幻觉、诱导自相残杀’现象！能量特征、可能来源、破解方向！】 她强压下心中那几乎要决堤的惊涛骇浪，在意识深处用最急促的意念紧急呼唤因果镜系统。
【指令确认。正在调用最高优先级分析模块……扫描目标现象描述关键词：大规模、夜间触发、群体性、针对性幻觉、自残攻击行为……检索能量波动特征数据库……比对已知高阶精神干扰范例、高效致幻毒素反应、大规模群体催眠案例、域外邪术记载……深度分析中……匹配度计算……初步结果：与高强度、大范围、精密针对性精神干扰或深度群体催眠效果匹配度达78.3%。能量特征残留逆向推演……存在明显的非自然力引导及外部能量增幅迹象，与系统基础数据库中已录入的‘苗疆高阶幻术’基础能量模型存在17.8%相似性，与‘西域迷魂阵法’存在9.5%相似性。警告：现场数据样本严重不足，能量干扰源未知，关联性确认需亲赴前线，近距离采集能量残留进行深度频谱分析。建议：高度警惕此类非对称、超常规攻击手段，其效果可能随施术者能力及环境因素动态变化。】
苗疆幻术！虽然系统提示匹配度和相似性并非极高，并且提到了其他可能性，但明确指出了“非自然力引导”以及确实与苗疆幻术存在基础关联！这难道真的是那位叛逃的“新月夫人”伸出的黑手？她的触角，她的影响力，竟然已经如此深入、如此直接地介入到了两国最前沿的战局之中？以这种无形无质、却威力巨大的幻术大规模扰乱军心，不费敌军一兵一卒便可令雄关自溃，令手足相残，这是何等阴毒、何等可怕、完全超越了寻常战争范畴的手段！
凤九歌倒吸一口凉气，冰冷的空气刺痛肺腑，她看向萧无痕的目光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如同深渊般的忧虑与惊骇。这已经不仅仅是两国交兵的惨烈，更是背后那防不胜防的、源自苗疆圣女（或类似存在）的诡谲邪恶力量，在兴风作浪，意图覆灭家国！
萧无痕猛地抬起头，那双深邃如同古井的眼眸此刻已是赤红如血，里面翻涌着足以焚毁天地一切的雷霆之怒，以及一种深可见骨、无法言说的沉痛与哀伤。家国安危，三十万镇北军将士的性命与忠诚，北境无数百姓的身家性命与赖以生存的土地，如同三座无形却重逾泰山的巨峰，带着毁灭性的万钧之力，轰然压在他那宽阔而习惯了承担一切的肩头。与这迫在眉睫、关乎存亡的国难相比，他个人体内那随时可能彻底爆发的“赤血菩提”之毒，那关乎身世的前朝谜团，甚至与凤九歌在月下刚刚许下的、带着彼此体温与悸动的婚约，都在这一刻被这残酷的现实对比得如此渺小，如此……不得不被强行搁置，甚至可能成为永久的遗憾。
他必须立刻做出抉择。
是继续按原定计划，冒险潜入北戎，去寻找那虚无缥缈的解药和可能存在的、关乎世界稳定的真相？还是立刻披甲执锐，点齐兵马，奔赴那座即将被血与火彻底吞噬、无数兄弟正在用生命填线的铁壁关，去稳定那濒临崩溃的军心，去直面最凶残的敌人，守住这关系到天下苍生安危、帝国国本的巍巍国门？
答案，早已镌刻在他的骨血里，烙印在他的灵魂中，不容置疑，不容犹豫。
一种巨大的、近乎将灵魂都撕裂成两半的痛苦，在他眼底急速掠过，虽然短暂，却深刻入骨。那是对无法立刻践行对凤九歌承诺的深深愧疚与刺痛，是对不得不将她独自推向那条遍布荆棘、危机四伏的北戎之路的无力与蚀骨担忧，更是对自身所肩负的沉重如山岳的责任与个人内心深处私念之间激烈冲突、无法两全的无奈与剧烈挣扎。
他霍然转身，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又如同最坚定的磐石，死死地、一动不动地钉在地图上那个被朱砂狠狠圈出、此刻却仿佛正在泣血、哀嚎的“铁壁关”三字之上。那里，曾是他带领着忠诚无畏的将士们，用无数年轻而宝贵的生命和滚烫的汗水，从凶悍的北戎人手中一寸一寸浴血夺回、又一砖一瓦加固起来的钢铁雄关，是他萧无痕作为镇北王荣耀、责任与毕生信念的象征，如今却在敌人的疯狂进攻和诡异邪恶的手段下剧烈摇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即将崩塌！
“砰！！”
一声沉闷如九天惊雷骤然炸响、又如同山岳崩摧般的巨响，猛然在寂静的书房中爆开！
是萧无痕那紧握的、青筋如同扭曲虬龙般暴起的右拳，蕴含着滔天的怒火、无边的力量与极致的痛楚，狠狠地、毫无保留地、仿佛要将所有情绪都倾泻而出般，砸在了面前那张坚硬无比、价值连城的紫檀木桌案之上！那厚重结实的桌案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仿佛内部骨骼被瞬间震碎的痛苦呻吟，光滑如镜的桌面以他拳心为中心，瞬间蔓延开无数道蛛网般细密而狰狞、如同命运裂痕般的可怕裂纹！桌案上的白玉笔架、青石砚台、以及散落的公文，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力量震得猛地跳起，又哐当哐当地纷纷落下，浓黑粘稠的墨汁泼洒出来，迅速在地图上那代表着北境的广袤区域晕染开一大片绝望而肮脏的污迹，如同淌下的、无法止住的血泪。
他伟岸挺拔的身躯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微微震颤，宽阔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呼吸粗重得如同被逼到绝境、濒临疯狂的困兽，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热的痛楚。那双赤红如血的眼眸之中，血丝遍布，如同燃烧的烈焰，交织着焚天的怒火、彻骨的仇恨，以及一种被命运与如山责任死死捆绑、无法挣脱、唯有向前搏杀的、深可见骨的痛苦与决绝。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仿佛这个简单的动作耗尽了千钧之力。目光沉重地、带着无尽复杂的情绪，落在身旁一直静默站立、却同样承受着巨大冲击的凤九歌身上。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几乎要滴出血来的眼睛，对上了她清澈如深秋寒潭、却盛满了同样沉重担忧、深刻理解与不容置疑支持的眸子。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与痛苦的压抑而变得异常沙哑、艰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撕裂的喉咙深处，混合着血沫与铁锈味，艰难无比地挤出：
“九歌……” 他唤了她的名字，这一声呼唤，承载了千言万语，承载了刚刚许下却瞬间变得遥远的婚约，承载了所有的愧疚与不舍，重得几乎让他无法承受，几乎要压垮他的脊梁，“我必须……即刻轻骑赶往铁壁关！”
他顿住了，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要将那汹涌而上、几乎要冲破理智堤坝的复杂情绪强行咽下，碾碎在胸腔里。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如同刀绞般的挣扎与浓得化不开的不忍与痛楚，声音愈发低沉，带着一种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疲惫与歉意：“北戎之行……恐怕……”
家国天下，重于泰山。
这六个字，是他萧无痕生于斯、长于斯，融入血脉、刻入骨髓、高于一切的信条，是他作为镇北王不可推卸、高于生命的天职与宿命。无论他体内的毒素如何日夜蚕食他的生命与意志，无论北戎禁地隐藏着何等惊世骇俗、关乎自身的秘密，在国门将破、将士喋血、百姓即将沦为难民、山河即将破碎的现实面前，所有个人的诉求、私人的情感、未来的期许，都必须无条件地、毫无保留地让步。
凤九歌的心，在他那足以裂石分金的一拳狠狠砸落在桌案上时，便跟着狠狠一颤，仿佛那拳头是直接砸在了她最柔软的心尖上，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她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那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吞噬、撕裂的巨大痛苦与艰难抉择，读懂了他那未尽之语中饱含的无奈、深沉如海的歉意与那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刻骨的牵挂。
她没有丝毫的犹豫，没有半分小女儿态的痴缠挽留，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抱怨与不解。
在他话音尚未完全落下、那沉重的尾音还在空气中痛苦震颤的瞬间，她已经毫不犹豫地、坚定地上前一步，伸出自己那双纤细却异常坚定有力、白皙如玉的手，轻轻地、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能支撑起天地的力量，紧紧地覆盖在了他那只依旧紧握成拳、因为极度用力而骨节狰狞凸起、青筋暴跳如雷、冰冷而坚硬的大手之上。他的拳头，充满了毁灭性的力量余波与刺骨的寒意，而她的手，温暖、柔软，却带着一种能抚平创伤、给予最坚实支撑的、磐石般的坚定。
她抬起眼眸，目光清亮得如同雪山顶上未被任何尘埃污染的清澈泉水，却又蕴含着一种历经生死、看透世情后的、磐石般不可动摇的决绝，直直地、深深地望入他那双被怒火与痛苦灼烧得赤红混乱、几乎要迷失方向的眼底。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沉稳，带着一种能穿透一切阴霾、安定人心的力量，瞬间响彻在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弥漫着绝望与悲愤的书房中：
“王爷先去稳定军心。” 她一字一顿，说得无比清晰，每一个字都如同珍珠落玉盘，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北戎禁地，我独自去！”
萧无痕瞳孔猛地收缩如针尖，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种近乎恐慌的情绪就要厉声反对：“不可！那里太危……” 那里有神秘莫测的时空异常，有精通幻术蛊毒的前任圣女，有虎视眈眈的北戎各方势力，有恶劣到极致的自然环境，他无法想象她独自一人如何面对！
“我有必须去的理由！” 凤九歌毫不犹豫地打断他，语气坚决如百炼精钢，不容任何质疑与反驳，眼神锐利如出鞘的绝世宝剑，“不仅仅是为了寻找解除你体内‘赤血菩提’那唯一的一线希望，也是为了彻底查明‘新月夫人’的真正底细与她所编织的巨大阴谋，更是为了那个可能关乎此世存亡的时空异常点！我不能，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在未知中继续酝酿、发酵，最终演变成无法挽回的、吞噬一切的灾难！” 她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仿佛要将自己全部的勇气、决心与力量都通过这紧紧相贴的肌肤，毫无保留地传递给他，“更重要的是——我有自保之力！因果镜系统能预知部分危险、提供关键信息；谢云舟所授的医术与毒理知识能应对寻常伤毒；这些日子我从未懈怠过的武功修炼提供了基础保障；还有你赠我的、这世间罕有的金丝软甲与这把玄铁匕首！萧无痕，你看清楚，站在你面前的，早已不是前世那个懵懂无知、骄纵任性、需要你时刻护在身后、最终却害了你也害了自己的凤九歌了。我是可以与你并肩而战，可以独当一面，可以为了守护在意的一切而豁出性命去搏杀的凤九歌！”
她的话语如同最清脆的玉珠接连坠入纯银的盘盂，清晰、有力，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略微停顿，深吸一口气后，她眼中闪过一丝睿智而决断的光芒，提出了一个在电光火石间已然思考成熟、大胆却极具战略眼光的可行性计划：“我们分头行动。你即刻点齐最精锐的亲卫，卸除一切不必要的辎重，轻骑简从，以最快的速度日夜兼程驰援铁壁关，以你镇北王的赫赫威名与雷霆万钧的手段，必能稳住濒临崩溃的局势，重振军心！若能顺势揪出那施展幻术的幕后黑手，更是斩断了敌军最为诡异难防的一臂，能为正面战场减轻巨大压力。我则按原定计划，伪装身份，混入商队，前往北戎，深入禁地，探寻解药与所有真相。待你稳定北境防线，重创敌军，我若在北戎有所收获，我们便在——”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张巨大的、承载着命运轨迹的羊皮地图上，纤纤玉指越过代表铁壁关的、仿佛正在淌血的标记，精准而稳定地指向北戎与边境接壤的一片形似狰狞狼牙、地势极为险峻复杂的交错山口：“——在铁壁关外，狼牙山口汇合！”
分头行动，关外汇合！
这个提议，既最大限度地顾全了家国大义，确保了边境安危与帝国的稳定，又没有放弃他们原本的目标与追寻，甚至可能形成奇兵之效，从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明面的战场与暗中的禁地，分别击破敌人军事上与阴谋上的核心部署！这是一招险棋，却也是在绝境中所能想到的、唯一可能破局、兼顾家国与个人的最佳策略！
萧无痕彻底怔住了。他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她容颜依旧倾国倾城，眉间那一点朱砂痣在摇曳的烛光下愈发鲜艳夺目，恍如烈焰，但那双凤眸之中闪烁的光芒，却早已褪尽了需要他小心翼翼呵护、唯恐受伤的柔弱，焕发出一种能够与他比肩而立、共担风雨，甚至敢于独自面对无尽深渊的、令人心折的坚韧、智慧与无畏勇气。她不仅深刻理解他的责任与抉择，毫无保留地支持他奔赴国难，更在电光火石间厘清了纷乱如麻的局势，为他们找到了一条在看似绝境的黑暗中，依然可以奋力一搏、照亮前路的道路。
心中那足以掀翻所有理智、吞噬一切光明的惊涛骇浪与撕裂般的痛苦，似乎因她这番冷静而充满力量、条理清晰的言语，奇异地、一点点地平息、沉淀下来。那撕裂灵魂的痛苦依旧存在，却逐渐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复杂难言的情感所取代——是巨大的震撼，是难以言喻的欣慰与骄傲，是发自灵魂深处的、为她而生的自豪，更是一种如同陈年烈酒般愈发醇厚浓烈的、混杂着无尽担忧与绝对信任的、深刻入骨的爱意。
他反手，用自己那只温热而布满征战薄茧、充满力量感的大手，将她覆盖在自己拳上的、微凉而柔软的柔荑紧紧地、紧紧地包裹住，仿佛要融为一体。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纤细的指骨揉碎，嵌入自己的掌纹与血脉之中，仿佛唯有如此，才能确认她的真实存在，才能将这份超越生死的决绝与勇气牢牢锁住，成为支撑自己前行的力量。
他深深地、近乎贪婪地望进她的眼底，仿佛要将她此刻的容颜，连同这份敢于与他共赴国难、分担如山重任的魄力与智慧，一同深深地、永久地烙印在灵魂的最深处，成为永不磨灭的印记与信仰。沉默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直到书房内只剩下烛火哔剥的细微声响与彼此沉重而交织的呼吸声，他才从喉间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带着一种重若山岳的承诺，挤出一个字：
“好。”
没有缠绵悱恻的告别，没有千叮万嘱的忧虑，只有一个“好”字。却承载了他对她所有决定的尊重与支持，对她能力的绝对信任与认可，以及那份沉甸甸的、无法用任何言语表达的、深入骨髓的牵挂与超越生死的、灵魂相托的承诺。
“等我。” 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有丝毫迷茫与挣扎，而是如同最坚定的战士在出征之前，对着后方最深的眷恋与光明许下的、关于凯旋与重逢的、最笃定不移的誓言。
“我等你。” 凤九歌仰望着他，清晰地看到了他眼底重新凝聚起的、如同磐石般坚定的光芒，她唇角微微扬起，勾勒出一抹清浅却蕴含着无尽力量、信任与温暖的弧度。
窗外，夜色浓稠得化不开，北境烽火的急报如同最凛冽刺骨的寒风，瞬间卷走了方才片刻的温情与刚刚许下的婚约。但在这冰冷刺骨、危机四伏、仿佛看不到尽头的黑暗之中，两颗曾经充满隔阂、伤痛与误解的心，却因为共同守护的家国责任、因为彼此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深刻入骨的理解，前所未有地紧密相连，共振出足以劈开一切迷雾、照亮前路的、最坚定有力的强音。
家国天下，重于泰山。而他们之间这份历经生死、跨越轮回、淬炼于血火之中的情意，将在各自的浴血征途上，化为彼此身后最坚硬的铠甲，手中最锋利的刃，心中最明亮、永不熄灭的灯塔。
萧无痕缓缓地、极其不舍地松开了她的手，那温暖而坚定的触感残留了片刻，便迅速被书房中弥漫的寒意与硝烟气息所取代。他豁然转身，背影挺拔如永不弯曲、指向苍穹的战戟，周身散发出的冷厉杀伐之气，如同实质的风暴，瞬间充斥了书房的每一个角落，驱散了最后一丝温情。他对门外如同雕塑般肃立、却同样全身紧绷、如同即将离弦之箭的暗一，以及那名依旧跪在地上、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却因为王爷的决定而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希望的传令兵，沉声下令，声音已彻底恢复了镇北王独有的、不容置疑的威严与雷霆般的果决：
“传令！亲卫营所有轻骑，卸除所有不必要的辎重，只带三日干粮与必备军械武器，一炷香之后，校场集合，随本王出发，日夜兼程，驰援铁壁关！”
“是！” 暗一与传令兵同时嘶声应道，声音中带着与有荣焉的决绝与仿佛要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
风暴，已毫无保留地降临。而他与她，将背对着彼此，分别义无反顾地、勇猛地迎向那片属于各自责任与宿命的、充满了血与火、生与死的残酷战场。前路未知，唯信念与承诺，指引归途。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