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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抹残阳如血,不甘地挣扎着沉入西山背后,将天边几缕流云染成了凄艳的紫红色,旋即迅速被汹涌而来的青灰色暮霭吞噬,仿佛白日里那些惊心动魄的厮杀与呐喊,也一同被这无边的夜色悄然掩埋。白日的喧嚣与动荡,仿佛随着光线的退潮一同沉寂下去,只留下劫后余生般的死寂与弥漫在空气里,若有若无、挥之不去的、如同铁锈般甜腥的血腥气,顽固地萦绕在鼻尖,提醒着不久前的惨烈。

凤九歌踏着渐浓的、仿佛带着重量的夜色回到凤府。府门高悬的白色灯笼已然点亮,昏黄的光晕在带着凉意的晚风中摇曳不定,勉强照亮门前那对石狮冷硬而沉默的面容,却丝毫照不亮这座深深府邸内部盘踞不散的、浓得化不开的阴霾与悲伤。白日里那场突如其来的厮杀痕迹虽已被忠心耿耿的仆役们尽力清理、掩盖,但廊柱上、栏杆处未能彻底擦拭干净的、已然发黑变暗的血迹,庭院中几处被刀剑劲气损毁、尚未及修复的残破花木与崩裂的假山石,以及那股仿佛已经渗透进每一块砖缝、每一寸泥土里的、属于死亡、背叛与阴谋的冰冷腐朽气息,无不赤裸裸地、无声地昭示着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怎样残酷的、来自内部的风暴袭击。

她没有回松鹤堂。

那个念头只是一闪,心口便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带着倒刺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尖锐疼痛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让她几乎喘不过气。祖母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失去了所有鲜活色彩、了无生气地躺在锦被之中的脸庞,如同一根烧红的、淬了毒的钢针,深深地、残忍地扎在她的意识深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清晰的刺痛。她怕,怕看到祖母依旧毫无知觉地躺在那里,如同一盏即将油尽灯枯的残烛,生命之火微弱得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熄灭;怕感受到那代表着生命力的温热,正在那具苍老躯体里一点点、不可逆转地流逝所带来的、刻骨铭心的无力与绝望;更怕自己刚刚在那片宁静心湖之畔、于萧无痕身边依靠着短暂温情与坚定誓言勉强拼凑起来的、那层薄冰般脆弱的外壳,会在至亲孱弱濒死的现实面前不堪一击,彻底崩裂,露出内里早已被悔恨、恐惧与重压折磨得鲜血淋漓、脆弱不堪的灵魂。

她几乎是逃避般地,直接回到了自己那座位于凤府相对僻静一隅的院落——“听雪轩”。

听雪轩内,此刻已是灯火通明,琉璃灯盏罩着素雅的纱罩,努力地散发出柔和而不失明亮的光线,试图驱散这随着夜色一同弥漫开来的、沉甸甸的黑暗与寒意。光线映照着室内熟悉的陈设:紫檀木雕花的桌椅泛着幽暗的光泽,素雅的水墨山水画屏风静静立在一旁,临窗的软榻上随意放置着几个她平日惯用的、绣着清雅兰草的引枕……一切看似与往日并无不同,依旧整洁、雅致,却又处处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的、山雨欲来风满楼般的压抑与不同寻常。空气中流动的不再是往日的宁静安详与淡淡馨香,而是一种被强行点亮的光明也无法驱散的、无形的紧张与沉重,仿佛每一件器物都在无声地等待着什么,预兆着即将到来的、更猛烈的风暴。

她挥手,语气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屏退了所有小心翼翼上前、面带忧色想要伺候的丫鬟嬷嬷,只留下小桃一人,如同最忠诚的哨兵,沉默地守在门外。

如今的小桃,早已在凤九歌有意的安排与谢云舟药庐的历练下,彻底褪去了昔日小丫鬟特有的那份稚嫩、怯懦与不谙世事。她身姿挺拔如经历了风雨的青松,眼神锐利如翱翔天际、搜寻猎物的鹰隼,静静地、几乎与廊下阴影融为一体的伫立在门廊之外,右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腰间那柄毫不不起眼、却绝对致命的玄铁短刃之上,周身自然而然地散发着一股经过严格乃至残酷训练后沉淀下来的、属于真正武者的沉稳、机警与内敛的杀气。她像一尊无声无息、却绝对可靠的守护神,用自己日益强大的力量与意志,将外界的纷扰、窥探与潜在的危险,暂时性地、牢固地隔绝在这方寄托着小姐最后安宁与私密的小小天地之外。

室内,终于只剩下自己一人。凤九歌缓缓走到那张熟悉的梳妆台前,铜镜旁,早已准备好了一个看似普通、毫不起眼的深色行囊。她没有立刻动作,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带着一丝恍惚,落在铜镜中那个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浓重愁绪、眼底深处沉淀着与年龄截然不符的坚毅与风霜的女子脸上。镜中人肤色白皙依旧,容颜昳丽未改,眉间那一点朱砂痣甚至因心绪激荡而愈发鲜艳欲滴,但那双原本应该清澈明媚的凤眸深处,却装载了太多这个年纪的贵女不该有的、也无法承受的沉重、疲惫、算计与看透世情的沧桑。

片刻的、几乎令人窒息的静默后,她深深地、仿佛要用尽胸腔最后一丝力气般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也强行将脑海中所有杂乱的、悲观的、软弱的思绪都狠狠地压入心底最深处,用一层厚厚的、名为“责任”与“赎罪”的坚冰封存。然后,她开始动手,以一种近乎仪式般的、缓慢而庄重的姿态,进行着北上前的最后一次行装检查。

每一个动作都细致入微,带着一种仿佛在与过去告别、又像是在为未知未来铺设基石的决绝。

她先拿起那几套叠放得整整齐齐的素色劲装。布料是特选的,不仅柔软贴肤利于长时间行动,更兼具相当的耐磨性与隐蔽性,颜色是刻意挑选过的、偏向灰白、月白等易于在北方雪原、山林或夜色中隐匿行踪的低调色彩。指尖细细抚过衣料细密而富有韧性的纹理,她几乎能想象到未来可能面临的、漫长而艰苦的跋涉、危机四伏的潜伏与瞬息万变的搏杀。

接着是那个手感沉甸甸的锦囊,里面装着足以应对各种突发状况的应急银钱。既有体积小、价值高、便于贴身携带和关键时刻行贿或购买情报的金叶子,也有在北方边境乃至北戎境内可能部分通用的、来自信誉良好钱庄的银票。钱财虽俗,在某些时刻,却是打通关节、获取信息、甚至购买一条生路的必要之物,她必须准备周全。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几个小巧玲珑、触手温润的白玉瓷瓶,瓶身细腻的质感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里面是谢云舟之前留下的、堪称保命的珍贵丹药。解毒丹色泽碧绿莹润,如同初春新发的嫩叶,散发着淡淡的、令人心神一清的清凉药香,能解百毒,至少可压制大部分已知的毒性;金疮药则呈细腻的淡金色粉末状,带着奇异的草木芬芳,止血生肌有奇效,是外伤圣品。每一瓶都关乎性命,是她和萧无痕在险境中活下去的重要依仗。她仔细检查了每一个瓶塞是否严密,确认没有丝毫药性泄逸的可能后,才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轻轻地将它们放回行囊中特意加固过的隔层内。

最后,她的目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落在了那柄通体乌黑、毫无光泽、仿佛能吞噬周围所有光线的玄铁短匕之上。

匕首就那样静静地躺在桌面上,造型古朴简洁,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却自有一股森然冷冽的气息弥漫开来。这是萧无痕所赠,触手瞬间传来的那股冰凉刺骨的寒意,如同拥有生命般,顺着指尖的神经末梢,一路势如破竹地直抵心脉,让她因纷乱思绪、沉重压力而有些躁动不安的心神,瞬间被这股冷澈的力量强行镇压,变得异常清明冷静。匕身线条流畅如水流,弧度完美,刃口被打磨得薄如初冬凝结的冰片,在灯光特定角度下,隐约有一线幽暗的光芒流转不定,显然绝非凡铁,乃是千锤百炼的神兵利器。她伸手将其拿起,重量恰到好处,多一分则显笨重,少一分则失沉稳,柄上缠绕着细密而防滑的不知名黑色丝线,握在手中,一种奇异的、仿佛与赠予者力量相连的安心感与决绝之意油然而生。这不仅是关键时刻防身克敌、一击毙命的利器,更像是一个无声而沉重的信物,一个紧密连接着她与那个男人之间前世今生所有爱恨情仇、复杂纠葛与命运羁绊的实体纽带。

北戎苦寒,自然环境之恶劣多变远超中原沃土,昼夜温差、暴风雪、迷途、匮乏的物资,每一样都是致命的考验。而那传说中的禁地,其内部的神秘与诡异,更是如同早已张开的、深不见底的巨兽之口,弥漫着未知的恐怖与时空扭曲的危机,等待着吞噬一切胆敢闯入的生灵。任何一点细微的疏漏,任何一丝不切实际的侥幸心理,都可能在那片绝地之中被无限放大,最终将她,将萧无痕,将他们所有的希望与努力,一同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尸骨无存。

祖母那句石破天惊的警示,言犹在耳,字字泣血,如同魔咒般在她脑海中回荡;皇帝那看似温和宽容、实则暗藏机锋与无尽审视、甚至可能包藏祸心的目光,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何时便会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落下,将她与她所珍视的一切斩得粉碎;北戎禁地深处那由系统明确警示的、足以颠覆时空、让世界线崩塌的恐怖异常点,是她必须直面、无法逃避、关乎此世存亡的终极恐怖;而苏清婉……这个名字,连同她那张楚楚可怜、实则心如蛇蝎的面容,如同最恶毒的跗骨之蛆,她的如影随形,她的阴魂不散,她那隐藏在“善良”面具下的疯狂与算计,更是让凤九歌从灵魂深处感到一种极致的厌烦、警惕与冰寒。

前路,仿佛一张无边无际的、由无数荆棘、陷阱、迷雾、毒瘴与冷箭交织而成的巨网,铺陈在黑暗的深渊之上,而她与萧无痕,便是那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甚至可以说是自投罗网的扑火飞蛾,每一步都可能踏错,万劫不复。

就在她将玄铁短匕郑重地、仿佛进行某种仪式般收入行囊最内侧、指尖仿佛还清晰地残留着那冰凉的、属于他的触感时,院门外,传来了一阵极轻、却无法忽视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沉稳、规律,带着一种独特的、仿佛经过严格军事训练烙印下的韵律,踏在冰凉坚硬的青石板上,几乎微不可闻,如同暗夜中捕食的猎豹。但凤九歌却瞬间辨认了出来,每一个节奏,每一个落点的轻重,都早已在无数次生死与共、警惕防备与不由自主的关注中,刻入了她的骨髓——是他。

脚步声在院门外略微停顿,与小桃压低了嗓音快速低语了一句。小桃的声音恭敬而简短,带着绝对的服从。随即,那脚步声便再次响起,这一次,是毫无阻碍地、理所当然地、径直朝着她这间亮着温暖灯光的房门而来。

没有通传,没有请示,甚至没有象征性的敲门声。

在这凤府深闺,规矩森严的内院,能如此理所当然、无视一切世俗礼法、如同踏入自己领地般长驱直入的,唯有他——萧无痕。

“吱呀——”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房门被一只骨节分明、带着力量感的手推开。

萧无痕高大挺拔的身影随之出现在门口,仿佛一瞬间吸走了室外所有的微光与寒意。他依旧穿着那身玄色常服,衣料是上好的暗纹云锦,在室内温暖明亮的灯光下泛着深沉内敛的光泽,将他本就冷峻如山岳的气质衬托得更加深邃难测。他似乎并未得到片刻休憩,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如同实质般的疲惫与凝重,那是连日来殚精竭虑、运筹帷幄、直面血腥背叛与掌控庞大势力所带来的精神消耗,在他脸上留下的深刻刻痕。他的脸色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异样的苍白,并非病态的虚弱,而是一种精力过度透支、心神损耗巨大后难以掩饰的倦怠,仿佛即便是最坚硬、历经千年风霜的岩石,也被无形的重压磨去了些许凛冽的棱角,透出几分人性的脆弱。

然而,这一切的疲惫与外露的些许脆弱,在他那双深邃如同万年寒潭、仿佛能映照出人心鬼蜮的眼眸映衬下,都显得微不足道,甚至反过来增添了几分令人心折的、真实的魅力。那双眼,依旧锐利如即将出鞘的绝世宝剑,依旧清明如雪山之巅未被污染的冽泉,仿佛能穿透世间一切虚伪假面与重重迷障,直抵事物最本质的核心。此刻,这双仿佛能摄人心魄的眼睛,正精准地、毫无偏差地落在她的脸上,带着惯有的审视与探究,更带着一丝潜藏极深、几乎难以察觉的、却又确实存在的关切与评估。

他的目光如同拥有实质的重量和温度,缓缓地、极具压迫感地扫过室内简洁的陈设,掠过那已然收拾妥当、预示着即将远行的行囊,最终再次定格在她身上,仿佛无形的探针,深入她的肌肤,直抵灵魂。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千钧的重量与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无声地、严格地确认着她此刻的精神状态,评估着她是否真的已经做好了准备,去迎接那即将到来的、足以席卷一切的腥风血雨与未知恐怖。

“王爷。”凤九歌站起身,轻声唤道。她的声音在寂静得只能听到灯花偶尔爆开细微噼啪声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她注意到他微抿的薄唇,线条比往日更加冷硬锋利,也明显缺乏血色,如同覆盖着一层来自北境的薄霜,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冽。

萧无痕没有回应她那带着距离感的称呼,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属于世俗的寒暄与问候。时间紧迫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严峻的形势逼得人喘不过气,所有温情脉脉的客套与无意义的言语,在冰冷残酷的现实与迫在眉睫的危机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且多余。他径直走到她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拉近到一个极其私密、甚至能感受到彼此体温的程度,近得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带来的、夜晚室外特有的微凉气息,以及那若有若无的、独属于他的、清冽中带着一丝凛冽寒意的冷香,如同雪后松林,瞬间将她包裹。

他伸出手,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直接从怀中贴身处取出一物。

那是一件折叠得整整齐齐、边角一丝不苟的衣物,材质奇特,在室内柔和的灯光下,泛着一种极其柔和的、不易察觉的淡金色光泽,既不耀眼夺目,也不流于俗气,反而透着一种内敛的、古老的华贵与神秘。他将其平稳地递到她面前,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递过一杯水。

“穿上。”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那是久居上位、执掌生杀大权、发号施令多年养成的、几乎融入骨血的习惯。然而,在这看似冰冷强硬的命令之下,凭借着重生后对他远超常人的了解与感知,凤九歌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的、几乎要破冰而出的意味。那并非简单的关心或小心翼翼的呵护,更像是一种……在已知前路遍布淬毒荆棘与致命风险、九死一生之时,所能做出的、最务实、最直接、也最不容拒绝的守护。是一种将他所有无法宣之于口的担忧、沉重如山的责任与破釜沉舟的决心,都熔铸在这件实物中的、无比沉重的寄托。

凤九歌微微一怔,目光完全被那件奇特的衣物所吸引。她伸出双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小心地接过。入手的感觉极为奇异,轻盈得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重量,仿佛捧着一团温暖的月光,触手微凉丝滑,却异常柔韧,带着一种独特的、充满弹性的质感。她仔细看去,借着明亮的灯光,发现那淡金色的、流转不定的光泽并非来自布料本身的染色,而是源于织入其中的、无数根极其纤细、几乎与底料完美融为一体的、闪烁着微弱金光的奇异丝线。这些神秘的金色丝线以一种繁复而古老、充满玄奥意味的纹路紧密交织着,构成了这件看似单薄衣物内在坚不可摧的、如同龙鳞般的隐形骨架,隐隐流动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温和而强大的能量波动。

这是……金丝软甲?而且绝非世间流传的、那些所谓的刀枪不入的普通货色!这奇异的材质、这鬼斧神工的织造工艺、这内蕴的、仿佛来自遥远时代的古老防护纹路,分明是世间罕有、可遇不可求、甚至可能早已失传的护身珍宝!恐怕是翻遍整个皇宫内库,也未必能寻得第二件真正与之媲美的神物!

他竟将如此珍贵、堪称第二条性命的无价之宝,就这样毫无预兆地、简单地给了她?

一股汹涌的、完全不受控制的热流毫无预兆地冲上凤九歌的心头,迅速漫过眼眶,带来一阵强烈至极的酸涩与几乎要将她融化的暖意。前世的背叛与伤害如同最深最冷的冰锥,时刻刺痛、冻结着她的灵魂;今生的猜疑、算计、命运的捉弄与沉重的赎罪包袱,如同最坚固沉重的枷锁,束缚着她的脚步与呼吸。她早已习惯了步步为营、如履薄冰,习惯了独自承受所有压力与黑暗,习惯了在无边无际的绝望与黑暗中踽踽独行,依靠着自己那点微弱的、来自系统的力量和不肯屈服的意志力苦苦支撑。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有人将这样的、足以让天下英雄竞折腰的绝世珍品,以这样一种近乎霸道、不容拒绝的方式,塞到她的手中,只为在那未知的、步步杀机的北戎险境中,为她那风雨飘摇的生命,多争取一线渺茫的生机?

她紧紧攥着手中轻薄得仿佛无物、却感觉重逾千斤的软甲,指尖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带着轻微的颤抖,仿佛要通过这真实无比的触感,来拼命确认眼前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并非自己精神过度紧绷下产生的虚幻梦境。柔软而坚韧的布料硌着掌心,带来清晰无比的、带着他体温的微热触感。

她抬起眼眸,水光潋滟中,再次勇敢地望进他深邃得仿佛能将人灵魂吸入的眼眸。温暖的灯光下,他左眼那道被玄铁面具边缘巧妙遮住一部分的、狰狞而陈旧的疤痕,似乎也因这暖黄光线的晕染而软化了几分凌厉的棱角,不那么令人恐惧了,反而为他平添了几分历经世事变幻、血火洗礼、生死考验后的沉郁魅力与故事感,如同古老战场上留下的、独一无二的勋章,记录着不为人知的惨烈过往与不屈意志。他依旧是他,那个冷酷、强势、心思深沉如万丈寒潭的镇北王,威势迫人,令人望而生畏。可在此刻,凤九歌却从他看似冰封的、无懈可击的、冷硬无比的外表之下,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笨拙的、不善言辞的、却无比真挚与深沉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关切与守护欲。

看着他眉宇间那难以掩饰的疲惫与苍白,想到他体内那阴狠诡谲、如同附骨之疽般潜伏着、随时可能彻底爆发的“赤血菩提”之毒,想到他即将抛下京中偌大基业与三十万大军、与自己一同踏入北戎那龙潭虎穴、面对未知的时空恐怖与苏清婉及其背后“新月夫人”的致命阴谋……一种混合着尖锐心疼、汹涌感激、破釜沉舟般的决绝,以及某种难以抑制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悸动与冲动情绪,如同疯狂滋生的、带着倒刺的藤蔓,瞬间紧紧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胸口一阵闷痛,几乎无法呼吸。

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理智、筹谋、权衡、顾忌,前世今生的恩怨情仇,在这一刻,都被那澎湃汹涌、足以淹没一切的情感浪潮彻底冲垮、淹没、粉碎!

几乎是鬼使神差地,在她的意识尚未发出任何清晰指令之前,她的身体已经先一步遵从了心底最原始、最炽热、最无法抗拒的渴望与冲动。

她向前迈了一小步。

这一步,彻底消除了两人之间本就极近、仅存的那一丝微不足道的距离,近得她的衣袂几乎触及他的袍角,近得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独特的、清冽中带着一丝凛冽寒意的、如同雪后松柏与冷铁混合的气息,强势地占据了她的所有感官。

然后,在他那双深邃眼眸带着一丝未曾掩饰的探究、意外、却并未闪避甚至隐隐有一丝难以捕捉的期待的注视下,她微微踮起了脚尖——她身量在女子中已算高挑曼妙,但在他挺拔如山岳、充满力量感的身形面前,依旧显得纤细娇柔,需要她仰起头,才能触及那片她渴望的领域。

带着一丝初春夜风的微凉,混合着她身上特有的、清淡而苦涩的草药冷香,她的唇,柔软而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颤抖,如同一片最轻柔的羽毛小心翼翼地落下,又如同濒死蝴蝶颤动的翅膀最后一次触碰花朵,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刻珍视,以及一种仿佛跨越了漫长轮回时空、疲惫灵魂终于找到归处的深深依赖,轻轻地、迅速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印在了他左侧那完好的、线条冷硬而流畅、带着温热体温的脸颊上。

一触即分。

如同虔诚的朝圣者终于触碰到了信仰的神像,又如蜻蜓点破平静湖面,涟漪却瞬间以无可阻挡之势荡入了彼此灵魂的最深处。

那触感温热而坚实,带着他肌肤特有的、充满生命力的韧性和灼人温度,以及那清冽气息的近距离、无孔不入的包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手按下了暂停键,万物静止,唯有彼此激烈的心跳声在寂静中轰鸣。

萧无痕整个人如同被一道九天惊雷直直劈中了天灵盖,浑身剧烈地、不受控制地一震,每一个关节、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神经都在瞬间僵硬凝固,仿佛真的化作了一尊毫无生气、失去了所有反应能力的古老石雕。那双总是波澜不惊、深邃如同万年古井、能倒映出人心诡谲的眼眸,在刹那间骤然收缩至针尖大小,瞳孔深处清晰地映照出她近在咫尺、带着诱人绯红、眼神却异常明亮甚至燃烧着某种执拗火焰的俏脸。错愕、难以置信、以及一种更深层次的、被某种沉睡已久、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东西狠狠触动的巨大震惊,如同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巨石,在他那双惯于隐藏所有真实情绪的眼底掀起了滔天巨浪,汹涌澎湃,狂躁地冲击着他坚固无比的心防,几乎要彻底冲破那层经营多年的、冰冷的伪装!他似乎完全无法理解,也无法在瞬间组织起有效的应对,这突如其来、完全超出了他所有人生经验、周密预料和钢铁般防御体系的亲密举动。这甚至不能称之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吻,更像是一种……无声而深刻的印记,一种勇敢的宣告,一种他冰冷生命中从未体验过的、极致柔软却带着排山倒海般冲击力的靠近与交付。

然而,就在凤九歌那微凉而柔软、带着决绝意味的唇瓣与他脸颊皮肤接触、带来那清晰无比触感的那个瞬间——

一股奇异的、完全不同于往日阴郁隐痛的灼热感,猛地从萧无痕左眼那道深可见骨、沉寂了多年、仿佛已经与皮肉长死的陈年疤痕最深处窜起,如同沉睡万年的火山核心被某种神秘力量骤然唤醒、即将喷发!这感觉与他平日因天气剧烈变化或情绪罕见波动时,偶尔会感受到的、那种阴冷的、如同细密针扎般的、令人烦躁的隐痛截然不同!这灼热并不让人难受,反而像是一道温润而强大、充满了生机的暖流,带着某种奇异的、仿佛能活化万物的活性,瞬间汹涌地冲刷过那疤痕周围早已僵化、郁结、阻塞多年的细微经络与坏死血肉,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某种禁锢已久的无形枷锁正在被高温熔断、悄然松动、某种沉睡的、属于遥远过去的力量正在试图挣脱束缚、缓缓苏醒的奇异感觉!

与此同时,一些极其模糊、破碎不堪、光怪陆离、完全无法串联起来的画面碎片,如同被投入滚沸水中的浓墨滴,不受控制地在他骤然陷入混乱的脑海中炸开、晕染、然后飞速掠过,快得让他根本无法捕捉——

……是漫天璀璨到近乎不真实的、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的星斗,银河如同一条散发着冰冷而壮丽光辉的巨带,横亘在墨蓝色的天幕之上,笼罩着一片无垠的、陌生的、弥漫着蛮荒气息的荒原,风声呜咽……一个极其温柔、却又带着难以言喻的、刻骨铭心的悲恸与仿佛在泣血的哼唱声,若有若无,缥缈得如同幻觉,仿佛来自遥远的记忆彼岸,穿越了无尽时空的阻隔,哼着他从未听过、旋律古老而哀婉凄怆、却让他心口莫名传来一阵尖锐揪痛、几乎要落泪的歌谣……一双盛满了无尽哀伤、不舍与某种深刻决绝的、美丽至极的、眼尾微微上挑的凤眸,在迷离破碎的星光下模糊地、仓促地一闪而过,那眼神中的情绪如此复杂,如此深刻,仿佛凝聚了毕生所有的情感与重量,快得让他根本无法捕捉任何清晰的轮廓或具体的信息……

这些混乱而诡异的碎片来得极其迅猛,去得更加诡谲无踪,如同用指尖试图抓住的流沙,他甚至来不及产生任何清晰的情绪反应或思考,那奇异的感觉与破碎画面便已如同退潮般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左眼疤痕处隐隐的、不同于以往的、带着奇异余温的细微悸动,以及心底深处随之泛起的、一丝空落落的、仿佛在无尽黑暗中遗忘了什么极其重要之物的茫然与尖锐的刺痛。

这突如其来的、源自他身体与记忆最深处的、完全无法用常理解释的异状,让他本就因那个超出所有预期的“吻”而剧烈震荡、几乎失守的心神,更加剧震!仿佛一直坚信不疑、坚如磐石的世界观,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却不容忽视的缝隙,露出了其后隐藏的、不可知的、弥漫着浓雾的深渊。

而与此同时,在凤九歌的脑海深处,那与她灵魂紧密绑定、神秘莫测的因果镜系统,也传来了与以往任何一次通过血液接触都截然不同的、清晰而强烈、如同清泉流淌过心田般的能量波动提示:

【检测到与特定高能量生命体(萧无痕)进行深度、近距离、非伤害性接触……能量场交互模式分析:趋向稳定良性情感共鸣,非攻击性,非掠夺性……双方生命磁场与潜在未知血脉气息产生微弱共振……系统能量自主汲取效率显着提升,能级发生跃迁,效果远超单纯血液接触补充模式……核心能量储备正在快速补充中……“琉璃化”进程受到明显抑制,体表征兆稳定并呈现轻微逆转趋势……宿主整体生理状态与精神力得到显着滋养与全面恢复……】

伴随着这清晰得如同烙印在灵魂上的提示,凤九歌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温和而强大、精纯无比的暖流,并非通过以往饮下他鲜血时那种带着铁锈味的、略显霸道的途径,而是通过刚才那短暂肌肤相亲的触点,以及两人此刻极其接近、几乎交融在一起的呼吸、体温与无形生命磁场,悄然地、源源不断地流入她的四肢百骸,温柔地浸润着每一条干涸或受损的细微经络,滋养着那因过度使用系统而有些黯淡的丹田能量核心。那因连日劳累、忧思过度、心力交瘁而带来的、如同附骨之疽般的沉重疲惫感与灵魂上的虚弱,竟如同被春日暖阳温柔拂过的寒冷冰雪,迅速而有效地消融、褪去。手腕内侧那几近透明、触目惊心、代表着生命不断流逝的琉璃化痕迹,似乎也在这一刻变得更加稳定,甚至那诡异的、非人的透明感都似乎又淡化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纹理,恢复了些许属于健康血肉的、莹润而富有生命力的光泽。这种身心恢复的效果,不仅来得迅速而直接,而且比之前直接饮用萧无痕那蕴含着特殊能量的鲜血时,来得更加温和、更加彻底、更加……深入骨髓与灵魂!仿佛补充的不仅仅是系统的能量,更是她自身生命的本源!

这个惊人的、颠覆以往认知的发现让她心中骇浪滔天,几乎要惊呼出声!难道,他们之间这种超越了普通接触、蕴含着复杂情感互动与灵魂共鸣的亲密行为,才是激活并高效运转因果镜系统、抑制甚至有望逆转那可怕琉璃化进程更有效、更本质的“钥匙”?他的血液或许只是蕴含着能量的载体,而真正核心的、能引发质变的,是那难以言喻、玄之又玄的情感共鸣与生命层次的深度交融?

萧无痕在经历了最初的剧烈身体震撼与脑海中翻江倒海、无法理解的异状冲击之后,终于从那近乎石化的、失去反应的僵硬状态中,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强行挣脱出来。然而,挣脱的并非他引以为傲的冷静与绝对自持,而是某种被压抑了太久太久、更深沉、更炽烈、几乎要将他所有的理智、筹谋与冰冷外壳彻底焚烧殆尽、汹涌澎湃的情感风暴!那风暴的核心,是难以置信她竟会如此大胆主动,是恍然顿悟般看清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渴望,是劫后余生般的巨大庆幸她没有再次消失或背叛,更是压抑了前世今生、终于在这一刻被那个轻轻的吻与脑海中奇异感觉彻底点燃、冲破所有理智牢笼的、如同地心岩浆般滚烫炽热、霸道无比的占有欲与与她生死与共的决绝!

他猛地伸出手——动作快如闪电,甚至带起了细微的、令人心悸的破风声——一把精准而用力地攫住了凤九歌那只刚刚收回、指尖还残留着触碰他脸颊那灼热触感的、纤细而微凉的手腕!那力道之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失控的强势,让她甚至立刻感觉到了一丝细微的、骨骼被紧紧挤压的、带着痛意的真实感。

但下一秒,他并非如常人预料或因过往阴影那般将她狠狠推开,或是厉声质问、嘲讽她的逾越与大胆。

而是就着那攫住她手腕的、不容抗拒的力道,用力一拉!

以一种近乎霸道的、甚至带着几分狠戾与绝望的、仿佛要将她揉碎融入自己骨血般的强势,将她整个人狠狠地、紧密地、毫无缝隙地、彻彻底底地拥入了自己宽阔而坚硬、如同堡垒般的怀中!

“呃!”凤九歌猝不及防,低低地惊呼一声,声音微弱而短促,瞬间便淹没在他胸前那质地精良、带着他体温与冷香的玄色云锦衣料之中。脸颊瞬间撞上他坚硬而温暖、如同烙铁般的胸膛,隔着薄薄的衣料,她能清晰地听到他胸腔里那颗强大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激烈而狂野的、失去了所有规律的节奏疯狂跳动着!那“咚咚咚”的、沉重而急促的震动声,如同沙场上发起最终冲锋时被疯狂擂响的战鼓,一声声,一下下,毫无保留地、重重地、急促地敲击在她的耳膜上,也仿佛直接穿透了血肉,重重地敲击在她那颗同样悸动不已、几乎要跃出胸腔的心尖之上。

他的手臂如同世间最坚固、最牢不可破的钢铁枷锁,紧紧地、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地环住她纤细不盈一握的腰背,那力量之大,勒得她有些生疼,带来真实的窒息感,仿佛真的要将他刚才那句未曾说出口的、蕴含着深沉恐惧的“若未能护你周全”,以及此刻这失而复得般的巨大庆幸、后怕与汹涌爱意,全都通过这几乎令人窒息、却又无比安全的拥抱,狠狠地、永久地烙印进她的骨血灵魂里,从此血肉相连,灵魂相依,再也无法分离,生死同命。

她甚至能敏感地察觉到他那强健躯体的、极其细微却无法抑制的颤抖,那是一个习惯了掌控一切、冷酷无情、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绝世强者,在情感堤坝彻底崩溃、赤裸裸地暴露出内心最真实、最柔软软肋时,最真实、最不加掩饰的、近乎脆弱的流露。这细微的颤抖,比他任何一句动人的情话、任何郑重的承诺,都更直接、更猛烈地撞击着凤九歌的心房,让她鼻尖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然后,他低下了头。

带着一种仿佛要毁灭眼前一切、又仿佛要在一片废墟之上重塑整个世界的决绝,以及一种深沉到令人心尖发痛、几乎要为之落泪的、近乎虔诚的珍视,他的吻,重重地落了下来。

并非落在她因惊讶而微微张开、泛着水润光泽的唇上,而是精准地、带着某种宿命般意味与无限怜惜地,印在了她眉间那一点鲜艳欲滴的、仿佛凝聚了她所有生命力、灵魂色彩、前世今生所有神秘与独特的——朱砂痣上。

那触感,滚烫、灼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独属于他的强势与占有气息,却又奇异地充满了某种近乎信徒对神明般的、顶礼膜拜般的极致温柔与小心翼翼。

仿佛那一处,并非只是普通的身体特征或美丽点缀,而是他漂泊无依、冰冷彻骨的灵魂,在茫茫无尽的人世黑暗与孤独中,历经千劫万难,终于寻找到的最终归宿与唯一锚点。是他誓死也要守护的圣所,是他愿意奉献一切、乃至生命去温暖的光源。

凤九歌浑身剧烈地一颤,仿佛有一股强大无匹的电流自那一点被吻住的朱砂痣为核心,轰然窜遍全身每一根神经末梢,让她四肢百骸瞬间酥麻瘫软,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考能力、防御机制都被这突如其来、却又仿佛在冥冥之中等待了千年万载的、带着毁灭与重生双重气息的亲密接触所彻底剥夺。她只能被动地、顺从地、甚至是贪婪地承受着这霸道而温柔的亲吻,闭上了眼睛,长而浓密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抖着,泄露了她内心此刻正经历着的、何等滔天巨浪般的情感冲击。手下意识地紧紧抓牢了他胸前的衣襟,将那上好的、织造精良的云锦抓出了深深的、凌乱的褶皱,仿佛那是她在汹涌澎湃、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情感浪潮中,所能抓住的唯一的、真实的浮木。

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所有的度量意义,变得模糊而粘稠。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短暂的一瞬,又仿佛是足以让沧海化作桑田、星辰归于寂灭的永恒。

萧无痕的唇,终于微微离开了她的额间,但那滚烫的、带着他独特清冽气息的灼热呼吸,依旧紧密地喷洒在她敏感娇嫩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阵令人战栗的、心尖都在发颤的酥麻感。他的手臂依旧紧紧地环着她纤细的腰肢,霸道强势的力道没有丝毫放松,仿佛生怕一松手,她便会如镜花水月、清晨朝露般消散无踪,只留下满心的空寂与更深的绝望。

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两人光滑的额面相贴,鼻尖似触非触,呼吸彻底交织在一起,不分彼此,分享着彼此灼热的温度与急促而紊乱、却渐渐趋于同步的气息。这是一个极度亲昵、充满无限依赖与赤裸裸占有欲的姿势,仿佛两只在寒冷冬夜里互相舔舐伤口、汲取温暖的兽,终于放下了所有戒备,将最脆弱的部位暴露给对方。

在一片令人心悸的沉默与这亲密无间、仿佛能听到彼此灵魂共鸣的氛围中,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厉害,仿佛被粗糙的砂纸反复磨过喉咙,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以及一种强行压抑着体内巨大情绪波澜的紧绷与艰难,却又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以生命和灵魂起誓般的坚定与力量,每一个字都如同沉重的烙印,伴随着他依旧急促的心跳声,重重地砸在她的心尖上,留下不可磨灭的深刻痕迹:

“等我回来……” 他顿了顿,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在积蓄着某种翻天覆地的决心,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极其重要的、关乎一生的宣誓前,那郑重而艰难的停顿。然后,他清晰地、缓慢地、一字一顿地,吐出了那石破天惊、足以改变两人命运轨迹的后半句,“……我们,成婚。”

成婚。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叠加在一起的、来自九霄云外的神雷,携着万钧之势,毫无预警地在她耳边轰然炸响!震得她神魂摇曳,耳中嗡鸣,四肢发软,几乎要站立不稳,只能依靠着他坚实的怀抱才能勉强支撑。

前世,他们的婚姻始于精心策划的阴谋与赤裸裸的利用,掺杂着谎言与虚假的柔情,终于一杯她亲手递上的穿肠毒酒与彻骨彻心、不死不休的背叛,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与笑话,是她所有痛苦、悔恨与绝望的根源,是她宁愿魂飞魄散也不愿再经历的噩梦。今生,她所求所想,不过是赎罪,是弥补前世罪孽,是扭转那既定的、血流成河的悲惨结局,是护得他在意的一切(凤家、祖母、小桃,甚至这天下)周全,是看着他好好活着。她想过与他之间种种可能的关系——卑微的赎罪者与高高在上的受害者,因利益而暂时捆绑的盟友,命运捉弄下互相试探、彼此猜忌又不得不合作的存在,甚至是那扭曲而深刻、如同毒药与蜜糖交织的吸引与宿命般的羁绊……她都曾在无数个深夜,于心底暗自揣测、衡量过、痛苦过。

唯独,不敢想“成婚”。

这两个字对她而言,太重,太痛,也太过于奢侈和遥不可及,如同悬挂在九天之上、永远无法摘取的星辰。那代表着与前世的彻底割裂和背叛?还是代表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确定、不敢奢望的、对未来的巨大冒险与承诺?她怕这又是一场精心编织的幻梦,怕自己再次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此刻,由他亲口说出,在这月华如水、情感冲破一切心防与世俗枷锁的夜晚,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与破釜沉舟、不死不休般的决绝,重重地、毫无预警地撞入了她刚刚建立起层层防御、却依旧为他留有缝隙的心扉。

没有华丽的辞藻修饰,没有动人的海誓山盟铺垫,只有这最简单、最直接、也最郑重的三个字,却比世间任何甜言蜜语都更具力量。

这不仅仅是一个关于未来的、美好的许诺,更像是一个即将奔赴最惨烈沙场、明知九死一生的战士,在出征前夜,对后方最深的眷恋与最坚定的归期宣告;是一个在黑暗与孤独中行走了太久太久、早已习惯了冰冷与背叛的灵魂,在终于寻找到唯一的光亮与温暖归宿后,不顾一切也要牢牢抓住、死生不负、至死不渝的执念。

凤九歌的心被一种巨大而汹涌的、复杂难言的情感瞬间彻底淹没,那里面有积压了两世的酸楚与委屈,有难以言喻的、冲破阴霾的甜蜜与暖意,有恍如隔世、难以置信的恍惚与不真实感,更有一种破茧重生般的、混杂着悲壮与希望的巨大喜悦与解脱。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最终都化作了眼眶中汹涌而出的、滚烫的热意,模糊了眼前他近在咫尺的容颜。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或许是拒绝,或许是担忧,或许是同样的承诺,却发现喉咙哽咽得厉害,如同被一团湿透的棉絮死死堵住,火辣辣地疼,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根本无法承载她内心翻江倒海般、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澎湃情绪。她只能更紧地、用尽了全身力气、仿佛要嵌入他身体般回抱住他精壮的腰身,将滚烫的、沾染了湿意的脸颊深深地、依赖地埋入他坚实而温暖的颈窝,用这无声的、全心全意的依偎与拥抱,作为她最肯定、最毫无保留、跨越生死与轮回的答案。

或许,爱,真的能在无边绝境与黑暗深渊中,生出最温暖、最灼目、足以照亮一切的光。

也或许,这份历经磨难、淬炼于血火之中的情感,真的能在未来那腥风血雨、步步杀机的战场上,化为彼此身后最坚硬的甲胄,与手中最锋利、足以斩破一切阻碍的刃。

窗棂外,不知何时,一轮清冷的明月已悄然爬上中天,挣脱了最后一丝云层的束缚,将皎洁而温柔的银辉,毫无保留地、慷慨地倾泻下来,透过半开的支摘窗,如水银般流淌进来,洒落在紧紧相拥、仿佛要融为一体永不分离的两人身上。月光如同最细腻柔和的纱幔,将他们笼罩在一层朦胧而圣洁的光晕里,庭院中的树影被晚风拂动,在他们周身婆娑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也在为这一刻作证,低声吟唱着无声的、跨越时空的祝福。所有的阴谋算计、步步杀机的危险、未知的恐惧与沉重的负担,似乎都被这短暂而深刻的温情与坚定的承诺暂时隔绝在那片清辉之外,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彼此激烈的心跳声、交织的呼吸声与灵魂共鸣的寂静。

然而,命运的残酷与无常在于,它总喜欢在最不该被打扰、最渴望留住片刻美好与安宁的时刻,掷下惊雷,用最冰冷的方式,打破所有的宁静与不切实际的幻想。

就在这温情与静谧即将达到顶点、仿佛能挣脱时间束缚持续到地老天荒的时刻,一阵刻意放重了步伐、试图提醒屋内之人、却依旧难掩其底下那份深入骨髓的急促与凝重的脚步声,如同不合时宜敲响的丧钟,骤然打破了听雪轩院落那短暂的、偷来的宁静,由远及近,快速逼近房门!每一步,都像是精准地踩在人心跳那最脆弱的间隙上,带来强烈的不祥预感与寒意。

萧无痕和凤九歌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身体一僵,迅速从那种沉浸的、几乎忘我的、温暖如春的氛围中抽离出来。所有的旖旎、温情与脆弱在瞬间褪去,被属于战士的极致本能、警惕与冰冷的理智所取代。萧无痕环抱着她的手臂微微松开了些许,但依旧维持着一种绝对保护的姿态,高大挺拔的身躯下意识地侧了侧,将她更严密地护在身后,如同一座随时准备迎接任何风暴冲击、岿然不动的山峦。凤九歌则飞快地抬手,用指尖迅速而用力地拭去眼角渗出的一点湿润,深吸一口依旧带着他气息的冰冷空气,强迫自己翻涌的心潮与激荡的情绪平复下来,眼神在瞬间重新变得冷静、锐利而深邃,如同出鞘的匕首。

来人停在了房门外,是暗一。他的声音隔着薄薄的门板传来,带着明显长途奔波、未曾停歇的风尘仆仆的沙哑,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弓弦被拉到极致、即将崩断般的凝重:

“王爷,小姐,刚收到苗疆谢神医的飞鸽传书!”

萧无痕眉头骤然一蹙,如同两柄即将交击的利剑,带着凛冽刺骨的寒意与审慎。他沉声开口,声音已恢复了平日的冷硬、威严与绝对的冷静,听不出丝毫方才的沙哑、动荡与温情:“进。”

暗一应声推门而入,甚至来不及行全礼,便直接快步上前,将一封薄薄的、带着明显汗渍与路途颠簸痕迹、边角甚至有些磨损卷曲的信函,双手呈上。他的脸色在室内明亮的灯光下显得异常严肃紧绷,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如同苗疆深山老林中终年不散的浓雾般的阴云。

萧无痕伸出手,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指稳定地接过那封轻飘飘却仿佛瞬间重若千钧的信。快速展开。凤九歌也立刻凑近前去,目光紧紧地、带着一丝强烈不安的预感与寒意,落在那信纸上略显潦草飞扬、却力透纸背、仿佛每一个字都沾染着苗疆湿漉漉雾气与诡异蛊虫气息的字迹上。

信的内容很短,但其中所蕴含的信息量,却足以让两人刚刚被月光与誓言温热起来、许下终身的心,再次猛地一沉,直直坠入冰冷彻骨、不见天日的寒潭深渊!

谢云舟在信中写道,他已历尽艰辛,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在苗疆一处极险之地、终年毒瘴遍布、凡人难入的秘境最深处,找到了可能克制萧无痕体内那阴狠“蚀心”蛊(即“赤血菩提”奇毒的核心蛊毒)的关键药物——一种名为“九幽还魂草”的、只存在于古老传说中的奇珍。然而,信中提到,配制彻底清除此蛊毒的解药过程极为繁复苛刻,匪夷所思,需要特定的星辰时辰、极其特殊难寻的药引以及极其精密的、失传已久的炼丹火候掌控之法,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他无法在短期内配成解药并赶回。

但这,并非信中最令人震惊、甚至感到毛骨悚然、脊背发凉的部分。

在信纸的最后,谢云舟用明显加重的、几乎要划破脆弱纸背的仓促而急切的笔触,写下了一句让凤九歌和萧无痕瞳孔骤然收缩的话:

“……另,追查‘新月夫人’线索时,偶得一秘辛,未经完全证实,但综合各方蛛丝马迹、古老卷宗与苗疆遗老口述,可能性极高。——此‘新月夫人’,其真实身份,恐与二十年前叛出苗疆、生死不明、下落成谜,且精通上古蛊术与诡谲幻术的前任圣女……是同一人!”

前任圣女!

“新月夫人”竟然可能是二十年前叛出苗疆、从此销声匿迹、只在最隐秘传说中留下只言片语的前任圣女!

这个消息,如同又一记无形的、裹挟着阴间寒风与无数怨魂哀嚎的巨锤,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砸在了凤九歌与萧无痕刚刚许下婚约、尚未完全温暖的心上!带来的不仅是极致的震惊,更是一种深入骨髓、弥漫灵魂的、面对未知古老恐怖的寒意与前所未有的沉重压力!

苗疆圣女,地位何等尊崇超然,几乎等同于苗疆百万民众精神信仰与古老力量的最高象征,掌握着苗疆最核心、最神秘、也最强大诡谲的蛊术传承与那些早已被世人遗忘的古老秘法、禁忌之术。一个叛逃的、精通上古蛊术与诡谲幻术的前任圣女!她所拥有的恐怖能量、所掌握的禁忌知识、所图谋的惊天之事,其危险性与诡异程度,恐怕远超他们之前基于朝堂争斗、权力倾轧所作出的、最坏的任何想象!

苏清婉背后站着的,竟然是这样一个可怕至极、近乎传说级别、如同从古老神话中走出的、带来灾厄的恐怖存在!

萧无痕握着信纸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用力之大,使得指关节微微泛出青白色,那单薄脆弱的信纸在他指尖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的“嘎吱”声响,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那汹涌的暗力碾碎。他抬眸,目光如两道凝聚了实质的冰冷闪电,与近在咫尺的凤九歌对视一眼。无需任何言语交流,两人都在对方那骤然缩紧的瞳孔深处,看到了相同的、深不见底的、如同直接面对无尽深渊巨口般的极致凝重、凛然与那瞬间攀升至顶点的、如山岳压顶般的危机感。

窗外,月华依旧清冷皎洁,无声地流淌,仿佛亘古不变。

但听雪轩室内的气氛,已从片刻前的温情缱绻、誓约坚定,骤然变得如同拉满的、绷紧到极致的弓弦,空气凝固,紧绷欲裂,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黑云压城城欲摧的、令人几乎无法呼吸的窒息感与毁灭气息。

前路的迷雾非但没有因为目标的明确而散去,反而变得更加浓重、更加黑暗、更加诡谲莫测。而那隐藏于迷雾之后的獠牙与陷阱,其主人的身影,似乎也变得更加庞大、更加狰狞、更加危机四伏,仿佛来自亘古的蛮荒。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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